玄元576年夏，天桓朝廷發(fā)生了兩件并不如何起眼的事情。一件便是拖延達(dá)三個月之久的春闈科場舞弊一案正式結(jié)案。新科榜眼馮書敏賄賂吏部員外郎，私通考題。朝廷下旨取消其成績，責(zé)令終身不得入仕。榜眼由原探花葉紅飛補上，探花由第四名陸凝香補上。另一件則是一項朝廷新政，朝廷改皇商制為股份制，將全國商運權(quán)分為：糧、鹽、茶、布、鐵、藥六大塊，每塊干股分為三份，面向全國商人公開招標(biāo)，價高者得，標(biāo)期三年。此政一出，全國大小商賈爭先恐后，互相聯(lián)合籌集資金，希望能在國有商業(yè)中占據(jù)一席之地。而這項鼓舞人心的新政乃天麟太子提出，天桓百姓盡皆對這位“草包太子”大有改觀，一時天麟太子之名，在商人之中風(fēng)頭無兩。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葉紅飛葉大人，全無登上政治舞臺的自覺，正兀自蒙頭大睡。

阿花急匆匆進(jìn)了屋，見她四仰八叉的睡相臉上一羞，一邊拉著她被子一邊輕聲道：“公子，公子，朝廷的人來了。”

叫了半天全無反應(yīng)，阿花正束手無策，九娘一個箭步?jīng)_進(jìn)屋來，俯下身一聲大吼：“公子！”

“呃？”葉紅飛迷迷糊糊中睜開渙散的星眸，揉揉眼睛，半天才回魂看見來人。

九娘道：“公子，朝廷的人來了。”

前院客廳之中，傳旨太監(jiān)的茶涼了又添，添了再涼，面色愈發(fā)難看。后院一陣嘈雜后不久，一個不凡少年帶著憊懶笑意款步而入，禮道：“這位公公，抱歉抱歉。”

傳令太監(jiān)哼了一聲，“新科榜眼葉紅飛跪下聽旨。”

葉紅飛和府中三人紛紛跪下，只聽太監(jiān)吊著嗓子慢悠悠讀了近一炷香，直讀得她差點跪著睡上了回龍覺。從朝廷選賢任能云云，再到葉紅飛大有治國之才云云，按葉紅飛的話說來就是“廢話連篇，全無營養(yǎng)。”，忽聞傳令太監(jiān)公鴨嗓一提，“茲命新科榜眼葉紅飛任禮部員外郎，官從七品，欽此。”

幾人謝恩起身，阿花忙取過檀木盒子遞上。葉紅飛接過笑道：“公公遠(yuǎn)來辛苦，府中招待多有不周。這是桑梓郡出產(chǎn)的咖啡，雖登不了大雅之堂，總算新鮮玩意兒，公公拿去品評品評。”

公公聞言面上不悅之色頓去，須知一年不到，咖啡此物已名聞天下，成為王公貴族爭相購買的奢侈品，因其產(chǎn)量不高，更有千金難求之名。各地咖啡會館之中，聚集了當(dāng)?shù)氐母吖偈考潱云吩u咖啡為高雅喜好，而咖啡器具，更是上層階級府上必備之物。這么一盒子咖啡，那可是一盒金子。公公笑瞇瞇接過盒子，道：“雜家一看葉大人，就是個玲瓏剔透人物兒，前途不可限量。”

葉紅飛笑道：“那是朝廷看得起，日后還得公公多多照應(yīng)。”

“葉大人客氣了。雜家還要去陸大人那兒傳旨，便先告辭了。”

“公公慢走。阿花，送公公。”

阿花送了傳令公公出門，九娘上前笑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

阿果也忙道：“恭喜大人。”

葉紅飛笑嗤：“什么大人不大人的，都被你們叫掉皮了。早先顧言殊說求了我去禮部，我當(dāng)他不過是說笑，沒想到真的命了個禮部員外郎。跟著那老頑童，倒也輕松。”

九娘道：“哪有公子這般，剛一做官不想著謀個實差，反而想著輕松的。”

“寧可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此番瀟灑，幾人能為？”

九娘撲哧一笑，“公子要是老實縱情聲色，天下豈不就太平了！”

葉紅飛賞她一個爆栗，九娘哎呦一聲，交睫間逃得遠(yuǎn)了。

看見阿果正望著自己，葉紅飛道：“阿果，大半年了，能教的我都已悉數(shù)傳授，該是大鵬展翅之時了。”

阿果肅道：“任公子差遣。”

“從今天起，你不再叫阿果，你叫楊毅。我要你游歷天下，尋找像你一樣的人，把他們訓(xùn)練成和你一樣的優(yōu)秀情報員，不需多，貴乎精。當(dāng)然，所有一切都要在暗處進(jìn)行，用我教給你的所有反偵察技能，躲避各國朝廷、武林人士以及暗中勢力的注意。這股勢力建成以后，旨在搜集各國朝堂、江湖、民間的各種信息，分類匯總，去蕪存青。你們，將形成遍布四國的強大情報網(wǎng)，成為天下獨一無二的眼耳鼻。楊毅，可有信心？”

楊毅目光閃動，激動之色溢于言表，“愿為公子馬前卒！”

“如若有需要，可以聯(lián)系各地咖啡會館的負(fù)責(zé)人，他們都是廣進(jìn)精心挑選的可信之人，可為你無條件提供幫助。”

“是。”

葉紅飛拍拍他肩，“這一路，艱難困苦必是平常事，你性格堅毅又不失圓滑，相信定可以化險為夷。阿花在京城跟著我，你大可安心，放手去干，闖出屬于你自己的一片天地。我答應(yīng)你，有朝一日，一定讓你光明正大站在馮二老爺面前，手刃仇人。”

楊毅眸中泛淚，撲通一跪，“公子大恩，楊毅定誓死相報！”

葉紅飛笑道：“他日你手刃仇人，再來謝吧。”

楊毅被她扶起，隨即告退準(zhǔn)備行裝。一直躲在門口默不作聲的九娘見他走得遠(yuǎn)了，進(jìn)屋幾次欲言又止，半晌道：“公子，我能問你個問題么？”

“我不讓你問，你便乖乖不問了么？”

九娘撲哧一笑，“知我者公子也。”

“怎地還未嫁給風(fēng)書呆，先把他的酸氣學(xué)了個十足十。這般之乎者也，還哪里有當(dāng)年叱咤江湖的俠女模樣，真是女大十八變。”

九娘被她揶揄慣了，倒也不臉紅，“公子少打趣我。”說罷面色一整，“公子，最初跟著你，你一身上乘武功，專管不平事，我以為你要做個仗義為懷的大俠。可后來你經(jīng)營生意，入朝為官，如今又讓阿果建什么情報網(wǎng)。我想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葉紅飛輕搖折扇，沉吟半晌，將扇子“啪”一聲合上，“我說不知道，你信么？”

九娘點點頭，“只要是公子說的，我便信。”

“我做這些，與其說是有意而為，不如說是一種直覺。”

“直覺？”

“四國表面上各自牽制相安無事，可上到帝王官員下到販夫走卒，人人心知，這天下遲早是要亂的。說句不自量力的話，我做這些，是想保證一種平衡。”

“何種平衡？”

“一種牽動天下的平衡。四國、江湖，我要用手中看似微不足道的力量，把他們編排在一條線上。而這條線的線頭，則要牢牢掌握在我手里。無論哪方勢力一動，必將牽動整條線，進(jìn)而引動整個天下，那時這妄動的一方便會成為天下公敵，各方必聚而殲之，從而達(dá)到新的平衡。說白了，四國想打，我不想，我想保證目前這種局面，并將之永遠(yuǎn)保持下去。只是不知道，這幼稚的想法，究竟有幾分可行。”

九娘眼中涌現(xiàn)出崇敬之色，“相遇那日，我便知道公子是心系蒼生之人，以一己之力遏制天下戰(zhàn)火，九娘沒看錯人。”

葉紅飛笑著搖頭：“我并不如你說的那般偉大，相反，無關(guān)之人的生死禍福，我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可是，既然有了想守護(hù)之人，增強實力便勢在必行。然而壯大的過程中，自然便有更多需要幫扶守護(hù)的朋友，譬如你、廣進(jìn)、楊毅。如此發(fā)展，就像多米諾骨牌一般，實力越是壯大，需要你為之負(fù)責(zé)的人便越多，如果羽翼已無法覆蓋這些人，自然需要進(jìn)一步壯大。久而久之，我才發(fā)覺，要想真正保存所有人，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可能就是保存天下，保存住現(xiàn)今這個雖不完美卻也穩(wěn)固的四國鼎立。”

九娘眼中欽佩之色更增，激動道：“以公子大才，此事指日可待。九娘愿為公子大業(yè)，赴湯蹈火！”

葉紅飛面現(xiàn)戲色笑道：“赴湯蹈火我卻是不敢讓你去的，我那風(fēng)家的干爹干娘，若是少了這么個好媳婦兒，還不把我家法伺候。”

九娘本來情緒激昂，崇敬萬分，卻見這傲氣凜然的主子又恢復(fù)了平日憊懶無賴狀，聞言一啐，“我去看綠抋去。”轉(zhuǎn)身便走。

葉紅飛運氣凌霄元氣，一步跨在她前頭，賴笑道：“一道，一道。”

九娘氣得腳一跺，索性不再理她。

那日九娘回頭尋了綠抋，為她在城東綠柳林尋了一處清幽宅子安頓。之后偶爾前去，送些物事倒在其次，主要是怕她一人憋悶，陪她說些話兒。葉紅飛卻一直未去探望，綠抋本想過府，九娘道公子若然消氣自會過來，便阻了她。

城東地廣人稀，多是富庶的王公貴戚別院所在，倒與葉府相距不遠(yuǎn)。東邊一片百畝有余的綠柳林，身姿曼妙隨風(fēng)搖曳，輕盈柳絳掩映下，隱現(xiàn)一座別致小廬。小廬造型頗為簡樸，建于此卻不覺低俗破舊，和四周輕柔綠意相稱，反顯田園超然。

葉紅飛跟著九娘，穿花拂柳靠近小廬。小廬前一個綠衣女子，身穿薄紗衣裙，左手拈著一塊柳木小牌，右手提著一支毛筆，螓首稍傾黛眉微蹙，若有所思。

手中木牌忽然一松，綠抋抬頭看見眼前的風(fēng)流俊俏公子，流波美目毫不遮掩泛上喜色，霎時林中綠柳盡皆相形見慚，紛紛低垂不再妄動，似不敢在這人間絕色面前無謂招搖一般。

葉紅飛取過木牌，接過綠抋手中毛筆，大筆一揮，“碧柳小筑”四字一蹴而就，筆意灑然似臨風(fēng)而起。她將木牌遞回，笑道：“碧柳飾花贈紅粉，此處有柳輕依護(hù)花，有美青蓮暗妒，實乃人間勝景。想不到九娘一介江湖中人，竟有這般好眼光。”

九娘道：“這兒是綠抋姑娘選的。”

綠抋向她福了一福，“綠抋見過公子，謝公子為小筑賜名。”

葉紅飛點點頭，“如有需要和九娘說便是。此處安靜，雖是不怕人闖來，以你今日名氣，尋兩個護(hù)衛(wèi)倒有必要。”

綠抋垂首道：“綠抋不愿和陌生男子共處。”

葉紅飛微微一嘆，“既然如此，九娘，就勞你常來走動了。”

九娘應(yīng)道：“是。”

綠抋側(cè)身讓出門口，“謝公子關(guān)心。小筑簡單，好在夠清幽整潔，請公子進(jìn)屋小坐，歇息片刻。”

“今兒就不了，我過來認(rèn)認(rèn)門兒，還得上陸凝香那兒一趟，就讓九娘進(jìn)屋陪陪你吧。”

說罷不待她回話，轉(zhuǎn)身朝外行去。

綠抋眸中含淚，低聲道：“公子他，還在惱我么？”

九娘安慰道：“綠抋姑娘，你想太多了，公子一貫是這種清清淡淡的性子，好像對什么事兒都不放在心上，其實對身邊人都是極好的。”

綠抋目送銀白背影遠(yuǎn)去，輕輕嗯了一聲，心思卻百轉(zhuǎn)千回。她強扯出一抹笑容，珍而重之將柳木牌子在門上掛好，和九娘進(jìn)了小筑。

葉紅飛出了綠柳林，又去了陸凝香的宅子，和他商量了一些事情。陸凝香封了個工部員外郎，見到她自是千恩萬謝。葉紅飛一計幫他謀了個功名，此時再叫先生，卻是真心真意，再無半點虛假做作了。

在他處耽擱了半個下午，本想去風(fēng)家蹭飯，一看時候還早，風(fēng)棲梧也還未從衙門回來。明日起她也要朝九晚五去禮部衙門當(dāng)上班族了，這半日閑卻是無論如何不愿再耗在睡夢中，見街邊女子的小飾物別樣精致，索性沿著京城溜達(dá)，想隨手買幾樣送給綠抋和阿花兩個丫頭。

一路走來，撿了一對白玉耳墜，一只翡翠鐲子，想著送給二人。無意中看見一只梨花發(fā)簪，銀質(zhì)發(fā)簪上，秀雅的梨花含苞待放，清新靈動，溫雅清潤。她慣喜梨花，前世的飾物用具也多為梨花裝點。重生異世以來，一直以男兒身示人，騙盡天下人，有時卻連自己也要忘了女兒之身。如今見了這梨花發(fā)簪，便如渾渾噩噩夢中有人醍醐灌頂一點，這一瞬間似才真真切切記起，自己也是和綠抋、九娘、阿花一樣的花樣女子。

她拿著梨花發(fā)簪摩挲半晌，唇邊泛起一抹苦笑。攤販見她專注模樣，忙道：“公子，您可真有眼光，這發(fā)簪是京城有名的師父打的，你看看這做工，我保證，京城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價錢也公道，一兩銀子賣您。”

葉紅飛將發(fā)簪放回，笑道：“有朝一日，若用得上，再來買吧。”說罷舉步往前，留下一臉莫名其妙的攤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