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曲彎彎的土崗小徑上，遙遙傳來清脆的馬蹄聲，那有規(guī)律的噠噠聲，打破了夜幕下荒崗上的寧靜。馬蹄聲越來越近，已漸漸到了崗上。不一會，便見順著小徑緩緩走來了兩騎人馬。頭里走得是一匹黑色的踏雪烏騅，馬上坐了一位年輕女子。她白衣素裙，如瀑的青發(fā)披在肩頭，綰起的發(fā)髻上橫插著一支黑色的紫荊簪。夜風吹過，拂起她那飄飄的衣裙和青發(fā)，星月的微光照在她的身上，映出她那蒼白而又俊俏的面容。她神情肅穆，那俊俏的臉上卻顯得憔悴和哀傷。她的臂彎里抱著一個未滿周歲的孩子，肩頭上斜背著一只長長的錦囊，馬鞍旁掛著一個包袱。在這位女郎的身后，緊跟著一匹棗紅色駿馬，馬上的女郎，翠衣披發(fā)，背后交叉斜背著“玉泉、青鋒”兩口寶劍，馬鞍旁也掛了一個大包袱，她面容俏麗，眉目之間也帶著無限的哀愁。

二女徐徐走上山崗，沿著林間小徑，來到二座新墳前。白衣女子讓馬停下來，對身后的女子說道：“妹子，咱們到了，就是面前這兩座新墳。”白衣女子說著，已手抱著嬰兒跳下馬來，后面的女郎看了眼面前的新墳，也隨后跳下馬來。她緊走幾步從白衣女子的手里接過馬韁，把兩匹馬在樹上拴好，便又向白衣女郎走來。此時白衣女郎正抱著孩子，面對著兩座新墳呆呆地出神，翠衣女郎遲疑了一下，輕輕走到白衣女子的身邊，輕輕喊了聲：“姐！”

那白衣女郎似是沒有聽到一樣，依然呆呆地站在那里，翠衣女子抬頭一看，月光下只見白衣女郎的臉上已是一片淚痕。翠衣女子見了，由不得心疼地依在白衣女的身上，聲音凄楚地說道：“姐，我們還是開始吧！”白衣女子點點頭，輕聲說道：“綠竹妹子，先解下我背上的琴，再去把我們準備的東西取來吧！”綠竹答應一聲，從白衣女郎的身后解下琴囊來，放到石桌上，又回頭向兩匹駿馬走去，從馬鞍上取下那兩個大包袱，也放到石桌邊，她不經(jīng)意的向石碑上一看，回頭對白衣女郎道：“姐！這碑上怎么都沒有字？”

白衣女郎聽了，輕輕嘆了一口氣，聲音有些凄涼地說道：“當時大仇未報，是非尚未分明，姐如何在這碑上刻字，現(xiàn)在好了，我石瑩玉已誅盡了仇人，是非已清，現(xiàn)在可以為亡靈正名了！”說完這句話，瑩玉從綠竹的背上“錚”地一聲拔出玉泉劍來，月光下，玉泉劍發(fā)出道道奪目的冷光。瑩玉愛撫地看著這把寶劍，出神地看著玉泉那閃閃的冷芒，心里似在追憶著什么，突然她似是從往事中清醒過來，她幾步走到碑前，左手抱著燕云，右手持著玉泉劍，伸臂便在石碑上奮力疾書，劍鋒在石面上劃過，爆起點點火星，一團粉塵落地后，石碑上便出現(xiàn)了兩行深深的字跡：俠士李燕，俠女樂兆棣之墓。瑩玉看了看，又在左下角揮劍寫了，石瑩玉立四個小字。她又持劍來到另一面石碑前，略一思索，也揮劍寫了：女俠水青青之墓，也在碑的左下方寫了，石瑩玉立幾個字。

石瑩玉看了一遍，將玉泉劍還鞘，重新回到李燕的墓前，她站在墓前一動不動的看著。冷冷地月光從天空中灑下來，給墳地投下一片斑駁的樹影，林子里很靜，只有幾只蟋蟀在亂草叢中低低的哀鳴。石瑩玉終于長嘆一聲，俯身在石桌前，伸手抖開一個包袱，月光下包袱里滾出了上官義的人頭。瑩玉提著他的頭發(fā)，面朝下放在李燕的墳前。接下來，她命綠竹打開另一只包袱，從中取出幾只盤子，擺放在石桌上，取出幾樣新鮮的水果，放在盤了里。綠竹則從包袱里取出香紙等物，晃著火將香紙點燃。

墳前頓時被紅色的火光照亮，燃燒著的紙，帶著余火向半空中沖去，熄滅后又從另一邊落下來。石瑩玉點上些香，插在李燕的墓前和石桌邊的香爐里，綠竹便取些香紙去水青青碑前焚化。瑩玉蹲在火堆前，拿些紙錢一張張在火上燒，口里哽咽道：“李燕！你英靈當在，瑩玉給你送行來了！”止不住的淚水，灑落在燃燒的紙上，發(fā)出一陣叭叭的爆響。石瑩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苦，對著李燕的墳頭大聲說道：“李燕，李燕！你終究沒有聽姐的話，自己輕身犯險，遭此不幸，你這一走，將置姐于何地？李燕！你回答我！”

瑩玉的情感如同開了閘的江河水，奔流而出。她淚如泉涌，痛哭失聲，她那撕心裂肺的話語，回蕩在夜空之中，飄散在莽莽蒼蒼的山林里，這一聲呼天喊地的哭喊，喊出了一個江湖女兒斷腸的心聲……她的夢從此破滅了，這怎不讓她痛斷肝腸，隨著這聲哭喊，多少往事也隨之浮上心頭。

面對這座新墳，瑩玉想起了巴山道上，李燕從懷里取出僅有的一塊銀子，向自己手里一塞說一聲：“大姐珍重！”便回頭而去的情景；她也想起了長江舟上，二人并肩站在船頭上，指點著云雨巫山；也想起了西陵峽中那一天風雨，二人攜手共渡的深情。她又怎么會忘記，黃鶴樓上，那傾心的交談；三江客棧里那定情的夜晚？瑩玉分明記得，青山客棧里自己依偎在李燕懷里的幸福時刻，這些事仿佛就在昨日。但現(xiàn)在，一切都成了傷心的往事，再也無從追覓了……這才幾天不見，竟然成了陰陽異路，這讓她如何承受得起。

一張張紙錢由綠竹的手里送入火堆中，她的眼里也充滿了淚水。她冷眼看著瑩玉號啕大哭的樣子，由不得心里一陣絞痛。綠竹也長大了，她也知道了兒女情事，她明白瑩玉此時的悲苦，但卻找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話。就是她自己，對失去李燕心里也異常難受。云谷兩年她既充當大姐又充當師父。當時她小，沒往兒女私情上想，當瑩玉回山，說她愛上了李燕的時候，她還感到有些失落。不過，她知道將來還會和這位師弟住在一起，心里還是很高興的。從此，她天天盼，盼著姐姐和李燕回山完婚。可才幾天，李燕就這么去了，怎不令人心疼？她一邊燒著紙錢，一邊哽咽著說道：“師弟，你放心的走吧，大姐已替你報了仇，我綠竹也會一直想著你，你是一個難得的好人！”一邊說眼淚簌簌的流。

瑩玉的哭聲驚醒了懷里的孩子，也在瑩玉的懷里大聲的哭起來。瑩玉將他托在臂彎里，對著李燕的墳墓哭道：“燕云，看一眼你父母的墳頭吧！你長這么大，還沒有見過你的父親，孩子，快看看吧！從此以后山高水遠，就相見無期了。李燕，李燕！你也看看你的兒子吧！”瑩玉泣不成聲，淚水已濕透了衣襟。

綠竹含著滿眼的淚水，從瑩玉的懷里接過燕云，可任你怎么哄，也哄不住哭聲，急的綠竹抱著他在墳前亂轉(zhuǎn)。瑩玉那傷心欲絕的哭聲，也讓躲在樹林遠處的方萍淚流滿面。他只比瑩玉早到了一會兒，二人的一舉一動都被他看在眼里。這種時候，他知道自己不能露面，其實他也沒打算與瑩玉見面，他今晚前來只想再偷偷見瑩玉一面。不知為什么，方萍心里總放不下面前這位奇異的女子，一定要親自前來看一看。

或者，他心中已經(jīng)清楚，從此以后，自己恐怕再也見不到瑩玉了，傷心欲絕的石瑩玉很可能從此淡出江湖，不再露面。現(xiàn)在，他如愿了，他已經(jīng)如愿見到了石瑩玉，雖然是遠遠的，但畢竟見到了。一切情形都像猜想的一模一樣：瑩玉對李燕是那樣的傾心，瑩玉的哭聲撕扯著他的心，讓他的心酸楚、悲痛。他心里道：“眼前這一幕都是自己的失誤造成的啊。”他不打算原諒自己，他遠遠地站在林子里，心頭忽地想起了與石泉分別時老人的一句話：“……以后徒兒輩在江湖中走動，還望壯士大力提攜，老朽拜托了！”方萍渾身一抖，心里悲痛的說道：“李燕兄弟，為兄對不住你，我有負令師所托，我也對不住你的心上人石瑩玉。好兄弟，我走了，為兄在有生之年，年年都到這里來看你，我無顏再見瑩玉了……”

方萍向瑩玉看了最后一眼，便轉(zhuǎn)身悄悄而去，他生怕驚動了墳前的人。這一眼，他看到了火光中，瑩玉那痛不欲生的樣子，聽到了那撕心裂肺的哭聲，這情景，一直伴著他往前走，走去了天涯，走去了深山，走去未來那漫長的歲月。

瑩玉哭累了，也哭干了淚水，但她卻喚不回她的李燕了，她現(xiàn)在終于知道了什么是死別。她拿著紙錢一張張往火里送，看著紙錢帶著火光向天上躥，心里想著自己與李燕在一起的日子。為了李燕的安全，自己在風里雨里，在黑沉沉、冷冰冰的夜里守護著他；為了他的安全，自己多少次提醒過他，就在這附近的小店里，在飛虎山后的大石頭上，就在春天下山的時候，在那山腳下自己還是千叮嚀，萬囑咐。但到頭來，自己最怕的事情還是這么發(fā)生了，怨誰呢？

瑩玉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一番心血，為什么就白流了，她做夢也不曾想到，自己與李燕會是這么一個結(jié)局，自己一生別無所求，就這么唯一的一個夢，如今也埋在這堆黃土之下。自己的一片癡情，就寄在這片荒涼的小崗上。這難道是蒼天容不得我瑩玉么？為什么對我瑩玉這么不公平！難道我石瑩玉生來命薄，只能相知，不能終老么？

蒼天無語，他不會作答。瑩玉滿肚子的苦只能留在心里，一切都晚了，太晚了，任憑你千呼萬喚也喚不回來了。她一邊傷心地向火里焚化紙錢，一邊對著墓碑動情地說道：“李燕，姐已經(jīng)殺了這個十惡不赦的上官義，也殺了白天榮。我把上官義的頭帶來了，想必你已經(jīng)看到；李燕，你父母的仇也了結(jié)了，白璧也除掉了，你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瑩玉任淚水在臉上肆意的流淌，聲音卻更加輕柔地說道：“李燕，你我定情之后，你乘船北上，姐舍不得離開你，我追在你的后面，為你琴歌送行。李燕，今晚我們就要長別了，姐便再次唱支歌送你上路。”說著她站起身來，由錦囊中取出那張名貴的古琴來，輕輕地放到石桌上。綠竹聽得淚水紛紛，那珍珠似的淚水，成串的灑落在懷里小燕云的身上。

夜色沉沉，林子里送出來的風，已有些涼涼的冷意，紙錢已經(jīng)化盡了，殘存的余灰被夜風一吹，旋起一兩點火星，向天上一沖便熄滅了。幽幽的月光透過松柏間的空隙，照在石桌上，那琴在月光下發(fā)出幽暗的光亮。石瑩玉站在墓碑前，柔聲說道：“李燕，上次在那小舟上，你只聽到我的歌聲和琴聲，卻沒有看到我的面容，這次你可得看好了，姐現(xiàn)在就為你唱曲子送行了！”說畢瑩玉整整衣衫，莊容坐于石桌前，伸手便向古琴上撫去。

清亮的琴聲“轟”地一下從石桌上響起，劃破寂靜的夜空，向四周傳開。琴聲伴著陣陣松濤，向沉沉的夜幕中飄散，一聲聲琴曲，由瑩玉的手指間流出，一聲聲如泣如訴的琴聲，似乎就是女兒家纏綿的柔情，似是心底情感的傾訴。這纏綿地琴聲，把瑩玉拉回到另一個夏天，帶回到巫山路上，隨著古琴跳動的音律，瑩玉放聲唱道：

逢也難，逢也難，人人追夢塵世間。

柳絮隨風歸何處？孤雁南飛又北還。

人海茫茫心難寄，一聲珍重夢魂牽。

纏綿的歌聲，瑩玉把自己帶回到昔日的夢境中去了，她的耳內(nèi)分明聽到李燕的聲音道：“快走吧大姐，別讓人家再追到你了！”“給，大姐！一路珍重，快走吧！”一滴大大的淚珠滴落在面前的琴弦上，那古琴隨即發(fā)出“咚”地一聲顫響。瑩玉收拾起奔涌的思緒，素手連撫，那古琴便發(fā)出似流水，似春風般的聲音，那聲音，聽之令人欲醉，就似是女兒家的密意柔情。瑩玉的雙手在琴弦上移動，歌聲也由心底流出：

相知難，相知難，人心深埋在胸間。

羅衫飄零天涯路，為覓知音手相牽。

難得君情深似海，一舟風雨生死緣。

瑩玉自己已完全融入到歌詞的情境中去了，她仿佛覺得，自己就在長江舟上，湍急的長江水托起了一葉小舟，耳內(nèi)卻聽李燕的聲音道：“公子，哪一座是神女峰？”“這座，你看她云封霧繞的，就這么匆匆一看，還真看不出她的本來面目呢！怎么著，你也想許個愿？”“許什么愿？不過心里想，既從她面前過這么一回，總應該見一見她的豐采而已。”“你這是行船看花！”“不，是行船看神女！”“李少俠，你的功夫真好，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你經(jīng)常陪我好么？”“我不能長陪在公子身邊。”“為什么？”“我已經(jīng)答應去陪師父了！”……

瑩玉想到這里，心頭忽然一顫：“這都是命中注定的么？”她覺得風就在頭頂上，面前巨浪掀天，自己正緊緊靠在李燕的肩上，覺得那肩是那樣的高大，那樣結(jié)實。覺得風浪再大，浪濤再狂，自己也有所依靠。她似乎就聽到李燕在說：“放心吧，李燕記下了，人在簪在！”瑩玉口里喃喃念道：“人在簪在，人在簪在！如今簪猶在，而人卻不見了。”她強壓著滿心的痛苦，那古琴也發(fā)出蒼涼悲壯的旋律，瑩玉的聲音有些顫抖，繼續(xù)依律唱道：

續(xù)夢難，續(xù)夢難，云山歸來淚潸潸；

風雨江湖猶如昨，箭激血飛心尚寒；

黃葉秋風人已去，一縷相思恨綿綿。

哀婉的歌聲，凄涼的琴韻，聽來令人心碎。瑩玉的手有些抖，她彈不下去了，心里一酸，止不住的淚水如斷線之珠，從臉上紛紛滑落。她如泣如訴地對著墓碑說道：“李燕，你為什么就是不聽姐的話？我?guī)状蜗嗉s，想同你回山完婚，你為什么一拖再拖？李燕，你對得起姐么？在青山鎮(zhèn)客棧，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說：‘以后不管做什么事，都三思而行么？’在山上那晚，你不是還說：‘你放心，我會小心的。’可你，你終究還是忘了自己的許諾，忘了姐的話。李燕，這是為什么呢？我們兩個人的白頭之約，就是紅塵一夢么？李燕，你告訴姐，告訴你未成婚的妻子，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空山寂寂，松濤陣陣，無人回答瑩玉這傷心欲絕地問話。綠竹見瑩玉如此，帶著哭腔勸道：“姐，人都去了，你要想開些。姐，人死不能復生，你已經(jīng)盡了你的心，不要太和自己過不去。你還年輕，要保住自己的身體。姐，李燕他一心為著別人，他來隨州也是為了飛虎山那數(shù)千弟兄，何況他當時不知師父已經(jīng)被害，也想不到上官義會這么殘忍。姐，這不是李燕的錯！”

“不！”瑩玉猛地大聲說道：“不是這樣！金兵大軍圍山，山上的人就該立即它去，他們?yōu)槭裁此朗卦谀抢铮坷钛嘤秩デ蟮檬裁淳缺坷钛嗝髅髦郎瞎倭x在害他，為什么還到這隨州來？你和兆棣已經(jīng)見到了他，為什么不喊他留下來？還有那個自以為精明的方萍，為什么不把李燕攔下？蒼天哪！這都是怎么了？”瑩玉一邊數(shù)落，一邊痛哭。綠竹忙扶住捶胸頓足的瑩玉道：“姐，姐！都是綠竹糊涂，沒有叫住師弟。姐，你說的對，我們都錯了！”

瑩玉此時已經(jīng)聽不到任何話語，她的心已經(jīng)碎了。她滿耳都是弓弦的響聲，滿眼里都是腥紅的鮮血，眼前晃動的是李燕帶箭的身影！她如瘋?cè)缈竦囊宦暣蠛暗溃骸袄钛啵憬o我回來！”綠竹聞聲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看瑩玉時，見她已昏伏在石桌之上。

冷風吹過深夜的秋崗，墓前秋草的葉子上，搖落下幾滴清露。綠竹瞅瞅樹梢頭偏西的月影，知道夜已深了，她此時無法分擔姐姐的痛苦。瑩玉那受了巨創(chuàng)的心，必須要用時間去愈合，自己此時就有千句萬句寬慰的話，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她看到瑩玉那痛不欲生的樣子，便知她與李燕的情有多么深。她幾次想推醒伏在石桌上的瑩玉，幾次又遲疑的住了手。她不忍心讓瑩玉從這里過早的離開。

就在此時，踏雪烏騅昂首向天，發(fā)出一聲長長的悲鳴，蹄子也在地上亂踏。瑩玉被烏騅馬一聲蕭蕭悲鳴驚醒，慢慢從石桌上抬起頭來，她兩眼呆呆地望著墓碑。見李燕墳前的香也將燃盡，只有一點火星猶在地面閃亮，瑩玉仰天一聲長嘆道：“該去了！”“姐，都過半夜了，天已很冷，燕云他……”綠竹的聲音很輕，生怕驚醒懷里的孩子。瑩玉緩緩地坐直了身子，將古琴向面前一移，舒腕在琴弦上一撫，凄婉的琴聲再度響起。那琴聲如泣如訴，聽來讓人落淚，瑩玉眼含著淚水，和著琴聲再度唱道：

別亦難，別亦難，夢斷秋崗血未干。

有緣相知無緣守，含淚揖別舉步艱。

滴滴紅塵女兒淚，化作云山白杜鵑。

自此天涯隱歸處，一騎融入煙水間。

歌歇曲盡，大地一片寂然。石瑩玉輕輕托起石桌上的古琴，身子徐徐站起。冷風吹拂著她身上那白色的裙衫，朦朧的月光照著她楚楚動人的身影，宛如一位從天而降的仙子。只見她，緩緩將那張千金難求的古琴高高舉了起來，接著猛地向石桌上摔去，“轟”地一聲巨響，那張名貴的古琴，便身碎弦斷。

一片云飄過來，遮住了天上的一彎殘月，林子里一下子暗了下來。瑩玉猶自不忍離開李燕的墳墓，綠竹聲音不高，但很清楚地說道：“師弟！兆棣，還有這位不相識的水姐姐，你們安息吧！我們還會回來看你們的。”說畢向著墓碑深深一躬。她轉(zhuǎn)身對瑩玉道：“姐，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瑩玉聽了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道：“事情都做完了，該走了！”說罷她長嘆一聲，一步一挪地向馬匹走去。她覺得自己的腳有千斤之重。

走了幾步，瑩玉猛地回過身來，大叫一聲：“李郎！”隨著這一聲悲愴地哭喊，人也瘋了一樣向李燕的墓碑上撲去，她雙手扶著墓碑放聲大哭，這一聲哭喊嚇得燕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石瑩玉手拍著李燕的墓碑，大聲哭喊道：“李郎！別了！你和兆棣的孩子，我會把他撫養(yǎng)成人，李郎！李郎！瑩玉去了！”

她用衣袖擦了臉上的淚水，退兩步，雙膝跪下來，緩緩地叩了三個頭，站起身來便急步向烏騅走去。她雙手正了正頭上的紫荊劍，由綠竹懷里接過燕云背在背上，然后伸手解下馬韁飛身跨上馬背，綠竹身背青鋒、玉泉兩口寶劍，也飛身上了棗紅馬。踏雪烏騅似有靈性一樣，它在李燕的墓前轉(zhuǎn)了一圈，然后一聲長長的嘶鳴，接著撒蹄向崗下馳去。

一陣冷風向夜行人撲來，吹拂著瑩玉和綠竹那單薄的衣裙，閃閃爍爍的寒星，伴著一彎冷月，從云縫中鉆了出來，照著茫茫的古道，照著馭馬馳騁在古道上的兩位年輕女郎。

飄浮在大地上的水氣，逐漸凝成了一層薄薄的，似水似煙的霧，這道輕紗似的霧氣，漸漸遮住了遠村，淹沒了田野，封住了古道。踏雪烏騅和棗紅馬貼地如飛，漸漸隱沒在這即將黎明的晨霧之中。

《紫荊遺長恨全書完》作者彎月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