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總是在人們情愿或者不情愿當中悄悄地溜走，轉眼間得兒快長到一歲了。

這期間表姐的生活過得還算稱心。自從公公來了以后，老頭子一心一意都撲在孩子身上，讓表姐省了很多心。表姐上工的時候，每天只要回來幾次喂孩子吃飽奶就行了。對此，表姐從內心中很是感激公公，有什么好吃的也都先盡著老爺子。老爺子肖白也不含糊，總是揀孫子能吃的喂給孫子，剩下的就留給兒子和媳婦，自己只是象征性的吃一點。唉，人吶，父慈才能子孝，可是，又有誰知父慈子又能孝？

這期間，表姐和肖仁也有過小吵小鬧，都是為了夫妻間家庭過日子上的一些小事，扯不斷，理不清的，爭過吵過后，雖然難免也水過留痕，卻也無傷大雅。

這期間，黃村小學也發生了一件事情。另一位也是下放知青的民辦教師，前不久被借調到了公社農村信用合作社工作，那個時候沒有多少人去問這是為什么，都是革命工作需要嘛！可這件事對肖仁而言，卻是一種說不清的滋味。是打擊，是失落，還是希冀？

對于肖仁的情緒變化，表姐也多少知道一些原因，只是她不好說破，她只有用自己的方式去體貼安慰他。表姐的想法其實也很簡單，日子怎么過都是過，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的，就是菩薩保佑了。要是萬一肖仁哪天也離開了這里，那也是人往高處走，作為他的老婆不也是跟著沾光？這是好事呀！

身在農村，大多數的人們只關心自己的柴米油鹽，他們不想也無法去窺探外面的世界。只是在國家那幾顆巨星相繼隕落的時候，他們才真正地痛苦和擔憂過一回。那是真實的眼淚，真誠的憂慮。其實他們并不知道，隨著年代的更迭，人們的生活也在悄悄發生著某種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微小得讓他們不易察覺，但畢竟也是種變化。

時已入冬，人們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肢體顯得臃腫而笨拙。有一天中午，吃完了飯的表姐看到鹽罐里的鹽沒有了，見肖仁又趴在桌子上面畫著什么，肯定沒空，思量著還有一段時間才上工，表姐就拿了一條大圍巾包住了頭臉，跟公公打了個招呼，就向黃村商店走去。

現在不去買，到做晚飯的時候就來不及了。表姐想。

雖然地處江南，但冬天的風依然是生冷的，凜冽的冬風從河面從江面上刮了過來，嗖嗖地帶來一陣陣寒意。好在表姐包了頭巾，只露出兩只眼睛。冬天的田野一片荒涼，草兒也已枯萎。路邊的幾棵柳樹也是光禿禿的，孤零零地站在天底下。

到了明年春上的時候它們還會長起來的。表姐想。表姐不太喜歡過冬天，冬天給人的是太荒涼的感覺。

這樣的冬天，路上少見人影。突然，表姐看到，村堤上遠遠走來一個人。兩手籠在棉襖袖子里，懷里還抱著什么，弓著腰，低著頭，急急地走著。表姐一看那人的樣子就曉得是其良。雖然是同在一個村里，但不在一個生產隊，結婚后，表姐已經很少能碰到其良了，或者說，雙方都在躲避著點什么，也未可知。

直到來到表姐跟前，其良還沒有發現杏兒，依然低著頭在走。表姐看著好笑，她站住了。

直到兩人快撞在一起，表姐才大叫了一聲：其良！反正四野無人，表姐也就不怕被人聽見。

其良嚇得渾身一哆嗦，懷里的東西也掉在了地上。他抬起了頭：“你、你……”

表姐咯咯笑著，取下了圍巾：是不是不認得我了，我變成一個丑八怪了吧？

“杏兒，是你？”其良仿佛剛從夢中醒來，驚愕地看著表姐。

怎么，不認得了？我是不是丑得連你都認不出了？表姐很認真的樣子，她在逗著其良。

其良看著杏兒凍得微紅的臉，慢慢地說：“你不丑，杏兒！你在我的……眼里永遠都是一樣的！”說著就彎下腰去撿地上的東西。

表姐一時沒有說話，她有一點點羞澀，還有一點點莫名的感動。這是一種久違的感覺了。

直到其良從地上撿起了那個布包，才問：那包的是么子東西？

“是從中學老師那兒借來的書，”其良一邊拍打著包上的土，一邊說。

書？你要書做么事啊，不會是準備做老師吧？表姐有些奇怪。

“不是。我是想參加高考。”其良老老實實地說。

高考？高考是做么子事？表姐不懂。

“哦，你沒聽說呀？馬上要恢復高考了。高考就是考大學啊！大學你總曉得吧？”其良耐心解釋著。

大學我聽說過啊！可是……表姐有些擔憂地說，可是，你家的……她不忍再說下去。

“哦，我曉得你的意思。我聽說考大學不再論成份論出身了，那要憑真本事，要憑考試的分數。”其良說。

是真的？這真是大好事，其良，你一定能考得上！表姐是真心為其良高興。

“你說我能考得上？”其良不相信似的又再問一遍。

你那么聰明，又肯吃苦，一定會考得上的，我相信你能！表姐的表情很認真，語氣很真誠，眼神中透出一股熱情和希望，就象對著自己的親弟弟在說話。

其良轉過了身子，卻站直了身體，，不再懼怕寒風的吹打。半天，他才背對著表姐說：“謝謝你，杏兒！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我走了。”

表姐不曉得其良為么事要謝她，但后一句話她是聽懂了，那是其良對自己的交待。

農歷臘月初八，這是一個吉利的日子，這一天也是得兒的生日。

得兒長得越來越可愛，橢圓的臉龐清清秀秀，眼神清澈明亮，猶如一汪純純的湖水在晃動，小眉毛彎彎的，漆黑，就像是一個高明的畫家精心畫上去的，白凈的皮膚，整個樣子看上去就是個洋娃娃。

還在幾天前，肖仁就主動提出要給兒子好好過個周歲的生日。表姐聽了雖然有點奇怪，也沒在意。其實，早在一個多月前，表姐就為兒子的這次生日悄悄作著準備。她要為兒子做一個象模象樣的生日，這可是兒子一周歲呀！東西來得不易，得一點一點慢慢地攢。

晚上吃飯的時候，肖仁問杏兒這次都打算請哪些人，杏兒看肖仁那種積極的樣子，就故意說，我哪曉得請什么人，哎，得兒過滿月的時候是我請的人，這次就你去請吧，請到哪個是哪個，我不干涉。

“當然首先要請到支書，”肖仁揚著頭想著，“再就是黃校長，要是運氣好的話，能把公社的陳副書記請得來就更好了。”

請陳副書記做么事？表姐問。

“嗐，做么事？不想跟你說，說了你也不懂！”肖仁有點不耐煩。

表姐向肖仁翻了個白眼，沒有再問下去。

肖白就說兒子肖仁，有話不會好好說呀，這樣生里生氣的！吃了槍藥啦？肖仁也不理他，繼續埋頭吃飯。

到了初八那天，上午正常出工，中午收工的時候，表姐特意向隊長衛兵請了一下午假，還笑著對衛兵說，晚上去坐啊！衛兵也曉得這是虛套的客氣話，就也笑著說：“我晚上還有事呢，就不去了。你少喝兩杯啊，要不喝醉了，還得肖老師抱你上床呵！哈哈……”

下午，表姐把準備的東西都拿了出來。有菜和酒，還有準備過年待客用的瓜子，最主要的還是抓周要用的物品。

民間習俗，新生兒一周歲時，不但要做酒慶賀，還要把一些有象征意義的物品放在一起，讓孩子爬著去抓，最后抓在手里的，人們會根據物品的屬性來預知孩子的將來怎樣。這樣做當然頗具或然性，卻也可能是對父母和親人們的一種安慰吧。

到天快黑的時候，猴子支書和黃校長都先后來到肖仁家。表姐一邊忙著端茶倒水，一邊有些奇怪地問：咦，不是肖仁去叫你們的啊，他人呢，怎的沒跟你們一起來？

“哦，肖老師本來是和我們一起走的，”黃校長解釋說，“后來走到半路上碰到了臘月，他們就停下了說話，我們就先來了。呵呵！”

聽了這話，表姐也不好再說什么，臉卻陰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才見肖仁和臘月一前一后地走了進來。

剛剛跨進門，臘月就嚷著：“好啊，杏兒，得兒做周歲也不請我，是成心不給我面子呀！”

表姐勉強笑道：哪個敢不請你呀，這不是把你請來了嘛！

臘月一嚷完，就走過去，從肖白手里抱起得兒逗起來，嘴里還說著：“喲，得兒，你長得太像你爸了，嗯，眼睛像你姆媽杏兒。”

“不像杏兒，難道要像你啊？”猴子開著玩笑。

“像我不好，我是個丑八怪！咯咯……”臘月放肆地笑著。

表姐從臘月手里接過了得兒，遞給公公肖白，嘴里說著：都餓了，吃飯吃飯！

黃校長就提議，還是先抓周吧，等下子我們幾個一喝酒，就什么也顧不上了。

表姐也有這個意思，于是就在飯桌上擺了起來。有紙筆、書本、小木船、小木鋤頭、紙飛機，等等，總共有七、八樣吧。

等擺完了，杏兒就抱著得兒放在了桌子邊上，任他爬。得兒趴在那里，昂著頭，看著桌上的那些東西，黑黑的眼珠骨碌碌轉動著，跟著他就爬到那支銀色的鋼筆前，伸出小手抓了起來，嘻嘻笑著，再也不撒手。

黃校長欣喜地說：“嗯，是個好孩子，以后是個讀書的料！”

人們也跟著說些祝賀的話。無非是長大有出息有前途之類的現成話。

最興奮的當然還是表姐了，她抱起了得兒，使勁地親著他，又一連轉了好幾個圈子，嘴里念叨著：我兒子給姆媽爭氣嘍！

接下來當然就是喝酒了。

幾杯酒下肚，肖仁端起了一杯酒，看著猴子說：“支書，我們再干一個！”又試探著問，“支書，你到了陳書記那里吧？”

猴子喝了酒，抹了一下嘴巴后才說：“到了！哪能不去呢，那是你的事情嘛！”吃了一口菜，又接著說，“陳書記本來是要來的，他說他曉得你呀，可是晚上有個會，就來不了了，讓我跟你說一聲，來不來都一樣，叫你好好干！將來會有前途的。你懂了吧？”

黃校長就問什么事，猴子擺了擺手：嗐，一點小事。

話說到這個份上，肖仁也就不好再緊著追問下去了。

于是又接著喝酒，酒喝得越多，氣氛也就越濃。喝著喝著，不知怎么搞的，臘月就要跟肖仁拼酒。

表姐有點不愿意了，杏兒說：臘月，肖仁酒量不好，我來陪你喝。

于是兩個女人就一杯杯地喝起來。結果就都醉了。

杏兒被肖仁扶到了床上，她在睡著之前模模糊糊聽到的話是肖仁說的：臘月，走，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