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很久遠的故事，久遠到所有的當事人都已埋入黃土，成為一把黃沙。久遠到足夠讓世人忘記一切，久遠到太平盛世變換成亂世，久遠到一切都成為歷史，成為傳說，埋藏在時光的灰燼。

而唯一留下的兩個當事人，確切的說是兩只浮游人世，卻又游離之外的靈。

半夏和巫臣。

這兩個人物，無論現(xiàn)在還是過去，都是世人眼中的傳說，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但很少有人見過他們，至于他們活了多長時間，也從來沒有人知道。

但在二百五十六年前，他們分別以不同的方式出現(xiàn)在那一段風月里。

一個人給了她開始，一個人希望她結束。

世人熟知的是二百多年前，那個締造了昭文盛世，成為歷史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英偉帝王，晚年因為一場黃昏戀引發(fā)了毀滅大鄭王朝的朝陽之亂，大鄭天下由盛入衰。

后世文人在詩文中多有提及，贊頌著有之，詆毀者有之，搖頭嘆息著有之，而那個著名黃昏戀的女主角也成了歷史上紅顏禍水的代表。

這是世人所以為的一切，然而隱藏在史書之后的卻是另外一段風月，那是后來那場黃昏戀的開端。

這一切都要從二百多年前年扶桑族的圣姑伊祁清揚下山開始說起。

兩百多年前的大鄭，還不是亂世，兩百多年前，當權的還是東都墨陽的大鄭天子，，即使因為他引發(fā)的朝陽之亂生靈涂炭，誰也不能抹殺他的功績，誰也不能否認他是大鄭乃至整個歷史上最出色的君王之一。

蕭云啟十六歲登基，用四年的時間掃平宗室內(nèi)亂，肅清了自武王晚年引起的奪權之亂。又用三年時間鎮(zhèn)·壓了八國之亂，在他登基的第八年，大鄭進入鼎盛時期，由此開始了長達三十年的昭文盛世。

半夏要說的這個故事始于昭文王十年。

那個時候，半夏還是以游絲浮于天地間的孤魂野靈。她整日在山林間游蕩，一個人孤寂的看著人世，她能思考，卻不能感受，所以對于紅塵浮華世界的那些東西，她只能遠觀。

直到遇見了伊祁清揚。

那個時候的伊祁清揚十六歲，慣穿紅衣，眉目間帶著清揚的笑意，眼角下有一粒盈盈欲墜的淚痣。

半夏是游絲，世人并不能看到她，但當她奄奄一息的趴在一支藍蓮上，伊祁清揚卻清晰的捕捉到了她的氣息，并用扶桑族后人的奇異血統(tǒng)救了她。

半夏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有了變化，那些從前碰不到摸不著的東西，她全都可以觸到，她走在大街上，也會頻頻引人側目。除了姿容之外，這些從側面說明了一個問題。

靈這種生物修煉的最高境界就是擁有人體，人人對她側目，說明她已經(jīng)到了最高境界。

她隨著伊祁清揚進入了繁華的天子之都。

那時，巫山的圣姑代代相傳，大衍噬術在世人眼中神之又秘，人人艷羨，卻沒有人敢求。因為求見圣姑之人大抵不是凡人，不是凡人那就有一定的能力，有能力自然有野心，這個野心自然為當權者忌諱。宣王時期曾有諸侯上山。后來被人以借口殺掉，之后便再也沒有人敢上山。巫山名義上與政治無關，實際上卻和蕭氏王權聯(lián)系在一起。

除非天子之令，否則無人敢上山。

尤其是各路諸侯，為了證明自己沒有爭權叛變之心，連巫山兩字都不敢提。但昭文王時期，卻出現(xiàn)了一個例外。

當時的戎狄部落一直在大鄭之北盤桓，雖說，以大鄭國力要攻打戎狄實在不是難事，但戎狄一再示好稱臣，昭文王覺得天下好不容易天平，實在不易起刀兵，便一直沒有動手。

昭文王八年，戎狄王子前來東都朝見天子，并提到巫山這一代的圣姑伊祁清揚。說是有巫祝預言，他此生和圣姑有良緣，于是想求天子一詔，準予圣姑前往戎狄和親，以示兩國蒙好。

昭文王并不癡迷于命運一說，所以對巫山的忌諱，并沒有他的祖宗們強烈，在權衡利弊之下，他準了這樁婚事。只是念及當時伊祁清揚才十三歲，沒有立刻讓前往戎狄，只待圣姑成年之后，便可遠嫁。

那時，十三歲的伊祁清揚養(yǎng)在巫山，人人寵之愛之，再加上一副絕色姿容，同門的師兄弟對她言聽計從，性子被養(yǎng)的飛揚濃烈，即使被天子賜了婚，也未曾收斂半分。

伊祁清揚的母親，巫山的前一代的圣姑對她看管很嚴，無論她在巫山如何鬧騰，就是不準下山。

于是伊祁清揚的唯一的樂趣，便是跟著大師兄去方山紫竹林拜訪云中君巫臣。但近兩年這個樂趣也失去了，因為她從父親口中得知，巫臣被天子請到了墨陽，做了他的國師。

巫山實在悶，在她無數(shù)次成功或不成功的籌謀之下，她瞧著一個好機會終于溜下山來。

墨陽城有著天子之都的氣象萬千，這里沒有所謂的升斗小民，人人出門前呼后擁，腰纏萬貫，就連最卑微的販夫走卒都趾高氣昂。滿目琳瑯，萬里繁華，衣香鬢影、俊男美女，是一個亂花漸欲迷人眼的世界。

而這個故事里的伊祁清揚和蕭云啟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客棧里。

就是客棧里的偶遇，毀了伊祁清揚。

好像一切都是上天注定，清揚就該在那個時候遇到蕭云啟。

天意讓傾慕伊祁清揚的錦衣少年郎在那日請了她們?nèi)コ侵凶畲蟮目蜅３燥?。天意造就了伊祁清揚好奇的性格，讓她接了邀請。天意讓少年郎劍術卓絕。天意讓少年郎起了賣弄之心。天意讓伊祁清揚那天心情很好和他過了幾招，天意讓伊祁清揚一時失了手，身體順著樓階直跌而下。天意讓微服出巡的蕭云啟那個時候踏入客棧。天意讓正欲上樓的蕭云啟抬手一攬，恰好將跌落的紅衣少女接入了懷中。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

一切都是天意。

少女跌下來的時候，不慎崴到腳，整個人的重量不得不倚在青年身上，可眸子卻沒有絲毫疼痛，依舊漂亮的濃烈飛揚。她心神恍惚的看著眼前有著絕世容貌的青年，聽見他淡淡的如珠玉般的聲音響在耳側，“姑娘小心?！?

伊祁清揚這一生見過很多人的眸光，鋒利的、溫柔的、強悍的、深沉的......,卻唯獨沒有見過這種眸光。青年清冽淡然的眸光中仿佛包含著中原大地上的重巒疊嶂的山巒湖泊，寬廣的看不到盡頭，寬廣的讓她找不到自己。卻又在恍惚的那瞬間可以看到他瞳仁中紅衣灼灼的自己。

紅衣少女在那瞬間被困在青年眸中，生生世世，死死生生。

青年淡淡的放開她，寬大的袖袍一斂，和她擦肩而過。

少女扶著木質(zhì)扶攔，目光穿過青年身后大堆的隨從，看著他淡然而優(yōu)雅的被客棧的老板請入雅間。

他消失在她的視線里。

可她眸子卻從深處泛出耀眼的光芒，美麗的如同流矢。

說到這里，半夏起身立在漫天蒼綠中遙遙的望著遠方，滿山蒼綠中零星透出一點天的藍。她渾身清冷，“從那次之后，清揚就喜歡一個人發(fā)呆，有時候是在燈下，有時候是在月下，眼前這個人明明還是伊祁清揚，我卻感覺到了不同”。

“后來，她說她喜歡那個人，她要得到他，她讓我?guī)退?。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歡，也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得到一個人?？晌一钤谑郎线@么久，唯一識了這么一個人，她想要什么，我想幫她得到。”

伊祁清揚想得到蕭云啟，需要一個時機，但老天對她不薄，這個時機很快就到了。

時年四月初六，大鄭三百多諸侯齊聚墨陽，為天子祝壽。而近些年一直與中原交好的戎狄部落自然也遣了它們的王子前來。

這個王子便是三年前昭文王親口許給伊祁清揚的夫君。

伊祁清揚誓要一舉拿下蕭云啟，她策劃了很久，當然，這個計劃，她一個人是無法完成，這里就需要半夏的幫助。

壽禮持續(xù)三日，到最后一日場地直接移至王室獵苑，圍場三面環(huán)山，一面筑起高臺，名為玉骨臺。傳說大鄭建國之初，此地曾挖出龍脊，天子大悅，于是便命筑工建玉骨臺。

圍場列著鐵甲軍士，綠地如茵，白云悠悠，天子和近臣端坐高臺，各路諸侯分列兩側。遠處烈馬疾馳，搭弓引箭，天空極快的掠過雄鷹，英姿勃發(fā)的將軍和年輕的貴族公子，伸手不俗，每每射中，總要爆發(fā)出陣陣喝彩。天子斜斜的倚在雕花的大椅上，狹長的眸子似贊非贊，削薄的嘴唇似笑非笑。

伊祁清揚穿一襲白衣，混在諸侯公子之間，頭發(fā)高高的被同色的方巾束起。當某位少年將軍一箭貫入雄鷹的身體時，百官仰首贊嘆，天子微不可聞的點了點頭。

伊祁清揚騎在白馬之上，微微稍頭，便能看見高臺上沉靜的天子，她瞇起濃烈的眸子，一夾馬腹，雙腳借力蹬住馬頭。藍天白云之下，少女挽弓看著天空掠過的鷹隼，風中有四月花香，少女微微一笑，眸中的飛揚落在風中，像雪地里驀然洇出的紅色曼珠沙華。

箭如流矢般貫入天空掠過的雙鷹。

圍場霎時響起此起彼伏的喝彩聲，各路諸侯交頭接耳，而伊祁清揚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聽見另一聲箭羽破空的聲音，那宛若流星的箭勢挾著嘯鳴，自她頭頂擦過，貫掉了她束發(fā)的方巾。

少女一頭烏黑長發(fā)帶著泥土的芬芳似傾瀉瀑布直垂膝下，山間有風，揚起白衣烏發(fā)，少女自紛亂的發(fā)絲中揚起臉來，明媚皓齒，唇邊點點笑意，四月的陽光溫暖而安靜，卻在少女露出笑意時黯然失色。

場內(nèi)一時靜極，接著是轟然而至的喧囂，而她只回頭看著高臺上的天子。

原臻沒有見過伊祁清揚，可自那之后，她腦海里始終有一個場景揮之不去，在那個四周是脈脈山色的圍場中，天空藍的像水洗過一般，風中夾著花香，少女安靜的坐在馬背上，目光穿越喧囂人群望著十丈之外高臺端坐的天子，眸中的炙熱和決絕襯的湖光山色皆失了顏彩。

明明身處在眾人之間，明明遠處有駿馬奔馳，少年揚鞭，可在原臻的腦海里那個場景里就只有伊祁清揚。

喧囂聲漸止，五色旌旗冠蓋兩側退散，高臺之上一言不發(fā)的天子緩慢的從座位上起身，百官諸侯起身肅立，人群自動讓出一道路。

天子踏著石階一步步向她走來，他內(nèi)外皆是高貴的玄色，袖口襟邊還用金色絲線繡出龍紋，到得近前，才發(fā)現(xiàn)也生的一副絕世容貌。

他的目光安靜細致的掠過她的眉眼，繼而緩慢伸出右手。

那是一只修長而有力的手，掌心微微帶著薄繭，伊祁清揚看著他逐漸清晰的眉眼，眸中隱隱有光。

毫不猶豫的把手遞給他。

天子攔腰把她從馬背上抱下來，湛藍的天空里白云在草地上投下不規(guī)則的影子。

這段故事里，半夏知道的就到這里，在蕭云啟和伊祁清揚的第二次見面里，她的作用就是射出了那支摜掉束發(fā)方巾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