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繹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喜歡那個姑娘的。也許從第一次見面就喜歡了；也許是在他以為她死了兩年之后，卻再次見到她時；也許是她毫不猶豫的跳下懸崖之時；也許是他第一次真正的親吻她之后；也許是剛才。

對那個姑娘的感情太過復雜，復雜的有時候他自己都理不清。人人都說唐國國君，如何冷靜理智，如何鐵血無情。他自己也這樣認為，他**王之術，擅長厚黑學，知道駕馭群臣，知道籠絡人心，知道什么東西該用什么方法得到。幼時父王常言，身為君王，最重要的不是無情，重要的是不動聲色。小時候他常常記得母后因為父王的那些女人哭鬧，因為父王對那些女人和對她一視同仁。除了父王自己，誰也不知道那些女人中，他真心愛著的究竟是誰。父王說，君王無論愛誰，無論恨誰，都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也不該讓任何人知道。父王一生以文治國，卻比任何人都鐵血無情。

他被立為世子那日，父王便送了一副字畫給他，上面寫著“痛到斷腸要忍住，煩到心亂要耐住，駑到發指能笑出，喜到意滿能沉住，愛到情迷能舍棄。萬事萬物不囚心，人生浮世皆浮云。”所以他便嚴格約束自己。小時候，和他同樣大的宗室子弟可以大聲的笑，大聲的哭，大聲的鬧，他無論悲喜，都是一副淡淡的樣子。世人羨他身處高位，掌生殺予奪之權，卻不知道這高位也不是一般人能坐得。從他登上君位，對天下人自稱寡人時，他便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會是孤家寡人了。那個時候，他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畢竟得到一些東西，就要失去一些東西，這個道理他懂。

做人不能太貪心。

那個時候，他已經除掉了伊祁千瀧。

那個時候，他還不確定原臻就是伊祁千瀧；那個時候他還心存僥幸，希望原臻不是伊祁千瀧。

對于巫山圣姑這些傳說中的人物，他沒有太多好感。他從來不相信命運，他只相信自己。所以對于天下人口中傳的神乎其神的伊祁千瀧，他并不太在乎，也沒有說有那個念頭，要得到圣姑為他所用。

所以當他得知夏宣公同意和譚國合兵攻打唐國的理由是伊祁千瀧時，他才幡然醒悟。他沒想過利用伊祁千瀧做什么事，并不代表別人不會。

那是他第一次失誤。

那個時候，那個叫原臻的姑娘就在他身邊。如果他對她的戒備不是那么松，他完全可以推測到她的身份。可不知為什么，他卻從來沒有往那方面想。因為他覺得沒可能。巫山宗的圣姑，古老扶桑族遺留的后人怎么可能是一個迷迷糊糊的小姑娘。

這是他第二次失誤。

扶蘇的母親，周國的君夫人是他的嫡親姑姑，扶蘇大婚，無論以理以情，唐國都應該派使臣去祝賀。

那個時候，唐國和虞國已經結盟，那個時候，他的霸業里只有葉紓。

對于葉紓，他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欣賞。他需要一個像葉紓那樣的君夫人站在他身邊，和他一起完成霸業。

所以，唐國和虞國結盟之后，他向葉紓伸出了橄欖枝。

可葉紓拒絕了他。

葉紓是一個太過于通透的人，葉紓說為君者凡言真心必是可笑之詞，他想娶她，不過是為了牽制虞國。葉紓只說對了一半，那時候，他想娶她，于虞國無關，于她有關。

而她沒有相信他。

他說會等她兩年。葉紓雖然是他的君夫人的最佳人選，卻并不是唯一人選。這二十多年，他日日夜夜所慮皆是這一片江山，他未曾將私情放在心間，所以他不會允許自己等的太久。

后來，他和原臻在周國相遇，那個時候，他并沒有感覺到自己對她有什么特殊感情。

可那個時候，他不知道為什么，會忽然覺得這個姑娘的性子不好，太冷，太要強。

他不喜歡她故作穩重、不喜歡她什么事都去管，不喜歡她爭強好勝、不喜歡她人際廣泛。

那個時候，他已經發現了一些不對勁，卻說不出究竟是什么。直到他一劍刺中伊祁千瀧，腦子里轟隆隆的像有什么碾過，他一下子明白過來。為什么會覺得原臻有點似曾相識，原來她就是那個闖入他房間，被他親手送人的姑娘。他也終于明白為什么不希望她跟東音回夏國，因為他害怕她是伊祁千瀧，害怕她是他漏算的那個萬分之一。

所以當東音從他手中搶走伊祁千瀧的尸體之后，他竟然沒有還手之力。

那藏在人皮面具之下的究竟是不是原臻，這個問題一直折磨了他很久。他告訴自己伊祁千瀧絕對不是原臻，說的削金斷玉、擲地有聲，心里卻一直煎熬。他并不覺得原臻對自己有什么特殊，甚至后來，他看她不順眼，卻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在這個問題上一直掙扎。

后來，他親自去了巫山宗，找到了隱在扶搖山的綺兮夫婦。綺兮只是說，他的確有弟子叫原臻，也有弟子叫伊祁千瀧，他說兩個人并不是同一個人。

心里稍微好受了一點，卻仍舊放不下。

也就是在那兩年里，他才突然想明白，自己為什么覺得她的性子不好。因為他覺得她的性子不適合做一國之母，不適合做他的君夫人。

也就是那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在潛意識里已經喜歡她了，這種潛移默化的感情，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

他發現了這點的時候，已經找不到她了。

在那兩年里，他想起了很多事情，以前想不起來的，他都想起來了。想起她清清淡淡的樣子，想起她靜坐的樣子，想起她睡覺的樣子，想起她燒的迷迷糊糊亂說話的樣子，他會忽然覺得她的性子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樣不好。她其實也是很端莊正經的人。

有時候想的多了，就會頭疼，可頭疼的時候，他還是會想。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失去了才覺得珍貴，還是根本就是在喜歡她。

時間久了，他便強迫自己忘掉她，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不能在一個女人身上浪費太多精力，尤其還是找不到的女人。

后來，他果真漸漸忘了，也不會時常想起，偶爾想起，也不再覺得難受。他又回到了以前沒有遇見她的狀態。

可她卻出現在了他面前。

突兀的，以一種強入的姿態。

就像兩年前。

他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他以為自己還能像兩年前一樣忽略她的存在，可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做不到了。

無論在什么地方，他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認出她。

他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招惹她，他是君王，不需要軟肋，而成為他軟肋的人，將來必定也會因他而陷入危險。為她也好，為自己也好，他都不想再和她有什么交集。

可有些事，還真的只能想想。

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辛苦。

他以為只要不和她有交集，便會漸漸忘掉，也只是他以為。他想要放過他們，可別人卻一直在給他制造機會。湘兒，刺客，母后，他們一次又一次的把他們聯系在一起。

而在見了她那么多次之后，他再也無法忍受了。那些本壓抑的感情，因為被壓抑，卻瘋狂生長的更厲害了。

他放縱了自己。

他把刻著生辰八字短刀到交給她時，忽然就釋然了，原來他要的不過是一個女人留在他身邊而已。

她肯定不知道，他把自己的生殺予奪之權都交予了她，那刀是他身份的象征，見刀如見君。她可以憑借此刀調動唐國的兵馬。

他一直知道如何留住人心。有人為名，有人為利，有人為權，只要給別人想要的，就能留住人心，為他所用。可唯獨對她，他不知道該用什么留住她，該用什么樣的手段留住她。

他唯一能打動的她就是他的感情。

可他身為國君，感情卻是最不純粹的東西，他不能輕易許諾這輩子只有她，他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因為什么而娶誰。

他如果用自己的感情困不住她，他便會永遠失去她。

直到，她跳下懸崖，他想也沒想的就跟著跳了下去，他才發現，不管自己愿意還是不愿意，他都無法忍受第二次失去她。

他因此受到宗室老臣和蕭氏長老訓導，他們絮絮叨叨、苦口婆心、引經據典，對他這種不顧國家安危以身涉險的行為進行了為期一天一夜的批斗，末了，還強調，千萬不能因為女子德。

對這些老臣，他是抱著愛恨交加的感情，他們一心一意為他著想，為唐國的江山社稷著想，他愛他們的赤子之心，卻又恨他們時時刻刻束縛他。一不小心行差踏錯，就要被他們教訓。

最后，還是他嚴厲保證了這種事情不會發生第二次，他們才算罷休。

也就是那個時候，他有了和她攤牌的心。

他不知道以后還會發生什么，可她不在他身邊，他會覺心里空落落的。

他親吻了她。

那個時候，他以為她是喜歡他的。

就像他喜歡她。

可......，終究只是幻覺。

他伸手捂住心口，遲來的疼痛，像刀割一般，他撐住樹干。也曾經想過她會走掉，卻沒有想到她真的會走掉。是他太過于自信了嗎？是他太過自信了。就算明明知道自己傷了她那么多次，他還篤定的認為她會留在他身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那些話，那些將來會娶很多女人的話，他明明知道這話是留不住她，可他還是說了。

也許潛意識里，他想告訴自己，他雖然喜歡她，卻不會因為她而改變什么，他想告訴自己，她并不能影響她。他想說服自己，把她留在身邊，并不會影響自己。他可以安心的把她留在身邊。

他曾經害怕自己陷進去。可如今那人離開，是不是成全了他？以后再也不會有人影響他。這對于他，對于唐國來，都是一件好事。

他應該感到高興才對。

可閉上眼，腦子里全部都是她的樣子。她高興的樣子，難過的樣子，生病的樣子，故作老練的樣子......，他總是能輕而易舉的看穿的她的情緒。他才知道，原來，他對她那樣了解，那樣諳熟于心。她的一顰一笑，他都記得。他甚至記得她鼻尖有一粒細小的美人痣，總是在陽光下閃現出晶瑩色澤。

這些他都記得。

可他寧愿他不記得。

如果沒有遇見她就好了。

可惜，沒有如果。

他其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大度，大度，是做給世人看的。放手，也沒有想象中的容易。這種望而不得的心情，就像貓的爪子在撓著他的心，直至鮮血淋漓，腦海中有一瞬間的惡念，他不知道，自己如果再次看到她，會不會想要殺了她。

得不到，就毀掉，這才是他的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