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音看著躺在床上的慕長生，抬眼問，“你確定一個人沒問題？”原臻點了頭，“師兄先回吧，這邊安排好后，我們在七秀居會合”。

送走東音，原臻看著慕長生蒼白的臉，嘆了口氣，也不知這件事告訴她是對還是錯？但原臻只是不想讓她誤會。扶蘇這一生過的如此隱忍不發，為了身邊的人，承受那么多，這樣一個人，如果死后還得不到原諒，那原臻真是覺得憋屈。更何況如果公主知道扶蘇生前曾經那樣對她好過，以后想起時，恨會不會少一點，會不會覺得溫暖一點，心里會不會好受一點？喪夫之痛固然難受，可那只是暫時，她以后還要生活，人生有了希望，才能繼續，不是嗎？

原臻站在籬笆墻外的烏桕樹下，天色漸暗，遠處山脈在暮色中漸漸隱去，霧攏上來，她看見更遠的的山間路上，照明的火把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像是飛舞的一尾螢火蟲。原臻想，那可能是陌上歸來的農夫，也可能是從城中歸來的販夫，看他們步履匆匆，家里一定有乖巧可愛的孩子，善解人意的妻子在等待。原臻仿佛能看見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圍在飯桌前的樣子。想到這里，原臻心酸的搖了搖頭，抬頭仰望天空，感嘆上天不公。只是這點突然起來的小傷感還沒結束，面上一涼，這山間的夜，竟然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原臻立刻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天公啊，剛才只是小女子一時心血來潮，并沒有埋怨意思，你們千萬不要放在心上，下雨歸下雨，可千萬不能在我前行的路上設置什么障礙就行了，我這人比較膽小，經不起驚嚇的”，就這樣，默默的祈禱了幾遍，覺得自己的誠心已經上達碧落，下達黃泉，才滿意的拍手回屋。

慕長生半夜醒來，窗外還在下雨，雨打在樹葉上，落出沙沙聲。她怔怔的看著尚未合下的帳頂，良久，才撐著身體坐起，卻看見趴在床沿上睡著的原臻。

雨聲沙沙，她想起三年前，遇見扶蘇的那個下雨天。她不過十四歲，那年姐姐出嫁，也是轟動天下的藍橋丑聞發生的時間。姐姐從虢國托人帶信，要父王幫她討回公道，可父王卻遲遲不肯動手。于是她偷偷跑出王宮，想去看姐姐，想揪出那個懦弱的世子，那個被他父親霸占了妻子，卻一聲不吭的膽小鬼。但她卻忽視了從夏國到虢國千里迢迢的路程，她從來不知千里原來這么遠。她取道周國去虢國，卻發現身上沒有多余的錢，連吃飯都成問題。

自己最落魄的時候，遇見了扶蘇，那個溫潤如玉的青年。

其實，那天開口借錢，她醞釀了很久的情緒，但一貫養成的高傲，造成了她借錢也是理所當然。她以為被拒絕，是理所當然的，但事情出乎意料。她看著他笑意融融的望著她，那笑意融進臉頰，漫進眸子，就像某個暗夜，她從夢中驚醒，看到床前的一抹溫暖燭光那樣刻骨銘心。

他走進雨里，身影修長，她朝他大喊，“你的傘”，他卻對著她擺了擺手，漸行漸遠。她才意識到，他是刻意把傘留下的。

斜斜的雨水打在他身上，她從背后看他，那雨水和他都反射著一種暗薄的光，仿佛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不干凈的，心中忽然一動，她伸手點了點心臟的地方，那里變得很潮濕，好像這春天的雨水都落進了心里，描繪出一幅歷久彌新的水墨畫。

后來，很多時候，她常常回想起那個下雨的黃昏，總是分外懷念，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那一刻，他們彼此只是淡淡的打了個招呼，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對方。沒有后來的情緣糾葛，沒有最后的傷痕累累和滿目瘡痍。

她一直以為這段回憶，只有她記得，她一直認為，這是自己的一廂情愿，他早忘記當年那個雨中的小女孩。

原來，都記得。

他只是裝作不記得了。

她很想問他，他所說的惻隱之心里有沒有一點愛，她很想問他，為什么不經她的同意就擅自推開她？他永遠不知道她有多希望和他一起面對那些所謂的困難。他以為推開她，給她自由的人生，她就可以幸福，可他不知道，她的人生早在三年前遇見他的時候，就注定了。

她多想把這些話說給他聽，她多希望他能聽到。

雙手覆上眼睛，眼淚大片大片的溢出來，全身克制不住的顫抖著，可是他卻如此殘酷，殘酷的，不給一點機會。

他怎么可以受那么大的委屈，還能隱藏的那么好？她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可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一個人默默承受這些的時候，可會感覺到累，可有想放棄？

他不過二十三歲的年紀，卻可以做到如此，她寧愿，他做不到，他即使軟弱一些，也沒什么錯。

心疼的一陣一陣收縮，為什么沒能看出他的偽裝，為什么要放任他一個人那么辛苦，她口口聲聲說愛他，卻連他的偽裝都看不透。

好恨，好恨。

恨他

恨自己。

恨時間，恨命運。

雨聲沙沙，風拂過窗柩，在黑暗中重重一響，原臻眼角沾上淡淡的濕意，卻不肯睜開眼，不敢動。慕長生是那樣要強，即使哭也哭的隱忍，悲傷也悲傷的不動聲色，如果她醒來，只能讓她更辛苦吧。

原臻趴在床沿聽見低低的嗚咽之聲，那樣盡力的壓制，還是克制不住的情緒，那么隱忍的哭泣，響在夜闌人靜的雨夜里，像一頭受傷掙扎的小獸。

那些刻骨銘心的想念，那些至死不渝的思慕，那些求而不得，自苦又不能自拔的悲傷，在這個雨夜，全部傾瀉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