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城在去找霍湮的必經路上，被等在亭子里的長空靖堵住。彼時，天色完全暗下來，墨藍天幕遙遙掛了下弦月，周圍稀稀疏疏的散了幾顆星子。風吹樹影動，相城微帶著詫異跟隨侍女踏上一處高出地面幾許的亭子。亭中矮桌上的高燭將這一方亭子染成淡金色。長空靖跪坐在桌旁，手法流利在黑瓷茶具上婉轉流連。聽見腳步聲起，并未抬頭，“請坐”。

相城跪坐下來，一襲白衣足見風流，卻斂了鋒芒。微微閉上眼睛，嗅了嗅空氣中茶香，“茶陵雨前碧瀧”。

長空靖的眸子自水霧中贊嘆的瞟了他一眼，“人人都說，夫君琴棋書畫詩酒茶樣樣風流，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相城聽到夫君那個詞，僵住。

這是他們成親以來，第一次私下見面。

長空靖端起瓷杯悠悠晃著，抬眼去看，見他一動未動，于是笑道：“怎么，瞧不上我的茶藝？”

高臺亭旁種著蔥郁灌木，夜風簌簌，樹影晃動。長空靖低頭飲茶“成親后第一次見面，沒想到需要我用圍追截堵的手段才能見到你”。

相城沒有說話。

長空靖把手攏進袖中，燭光映出月白長裙上的繁復花紋，她瞟了他一眼，“不用擔心，我不是來和你鬧的”。

平日端莊清冷的女子在燭光下顯出暖色輪廓。相城看著她強作清淡模樣，心中泛上一絲愧疚，動了動唇，卻想不到合適的話。

長空靖放下瓷杯，神情認真“如今，我找你來，只想問一句，你當初肯娶我，是不是我這張臉同霍湮有三分相似？”

相城執杯的手驀然收緊。

長空靖再次發問，“你既遇見霍湮，還愿意和我成親，是不是丞相大人允諾只有娶了我，你才能娶她？”

風吹起鬢邊的長發，夜風仿佛也沾了秋意，他的沉默像是仿佛懸在黑暗中利劍，更像是黑暗中的花朵，說不定更多的是害怕，長空靖握緊發抖的手指。

他眸中有類似掙扎的情緒，等到抬眼時，卻已無一絲波瀾，“是，你說的那些都對”。

“嘩”瓷杯中的茶水悉數潑在相城臉上。淡淡的茶色順著英俊的眉眼，順著漆黑的發絲落在衣襟上。長空靖握著瓷杯的手因為顫抖而磕出瓷器相碰的細微聲。自從知曉霍湮和他的過往后，她就已經猜出來了，來時也做好了心里準備。可他這樣說出來，還是讓她感覺到了羞辱，悲憤和難堪。

良久，她平靜下來，“曾經有人答應要照顧我，他拿了錢就跑了。你呢，你心上已經有了其他人，還怎么照顧我？”

相城微微閉了眼，聲音變得干澀，“你就當做是我負了你罷”。

長空靖像是覺得特別可笑，“她不過一個風塵女子，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償，縱然冷清，縱然出塵，可qinglou女子出挑的何其多，她何德何能，能讓你如此相對？”

相城失笑，身后襯著墨藍天幕，映著月色星光。他靜靜道：“是啊，有時候，我也在想，我見過比她漂亮的人，見過比她更好的人，甚至，她都不喜歡我，可我為什么還這么喜歡她。這樣想了很久”，頓了頓，轉了話鋒，“人人都說我風流不羈，可只有我知道，我骨子里是一個太過于死板的人，太過于恪守禮教，很多事情都不能隨心所欲。可她不一樣，她身上有我身上沒有的一切。自由、瀟灑、無畏不羈、知道想要什么，不要什么，愛恨分明，目標明確。明明是極冷的女子，身上卻像有火焰，生生不息，那么堅韌頑強。我喜歡她，對她好，好像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好像天生就該如此，我活著就只是為了找到她”。

燭光忽明忽暗，映著他雪白的衣襟，白的刺眼。長空靖注意到相城臉上的表情變化，在他說起那個人時，臉上顯現出一種異常溫柔，那雙秋水似的眸子睜的大大的。流露出迷茫的神情，唇畔卻無意識的微微彎起。心中一陣刺痛，枉她出身世家，身份高貴，卻不如一個jinv。相城說的對，他們這些世家子女背負了太多責任，不能隨心隨遇無拘無束，活的一個比一個沉重。人人都羨慕他們錦衣玉食，可錦衣玉食背后卻也要背負著與錦衣玉食同樣重的責任。

長空靖起身走至扶欄處，欄外的黑暗中有跳躍的燭火，樹影晃動，花開成海。她拂去樹葉上剛凝成的夜露，淡淡道：“你說的，她跟我們不一樣，所以你喜歡她。可最后，你們也會毀在這些不一樣上”。

她說這些話，其實是帶著一些惡意的，因為她很羨慕霍湮。

但卻從來沒想過讓這句話實現。

可事情走到最后，她會不會驚訝自己一語成讖？那個時候，她該慶幸，還是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