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如你一樣大，家里很窮，只有我的父親靠做小買賣養活我們一家8口人。我的父親起早貪黑，走街串巷，為了賣掉那些小物件整天的日曬雨淋。他沒有一天休息，沒有一頓定時，終于積勞成疾，壯年離世。父親過世后，家里一下子失去了經濟來源。我和兩個弟弟也失學了。我的奶奶和我的母親就給別人倒馬桶，每天刷刷刷刷，每天臭不可聞。有一天我的爺爺對我說，母親要改嫁了。”

爺爺望向天舒，補充說：“丫頭，你要知道，在那個時代，母親改嫁，對兒女來說是一種恥辱，一種難堪。她的孩子就會受到鄰居的唾棄，受到鄰居的嘲笑。在那個時代，人們思想迂腐，一個女人不能從一而終，死后是要下地獄的，是進不了祖墳的。所以改嫁，不是輕易可以做的事情，除非這個女人水性楊花，耐不住寂寞，受不了清貧。”

“嗯，我知道。”

“你知道？”爺爺詫異的看著天舒。

“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不就是嫁了兩次，被認為是不詳之人，還以為自己會被一劈為二分給兩人男人嗎。”天舒搬出了名著，爺爺淡淡一笑。

“對，是這樣。”爺爺重重的嘆著氣繼續他的故事，“我郁悶，感到丟臉。我憤怒，感到不齒。我想，這個孕育了我們三兄弟的女人最終還是忍受不了這樣殘酷的生活，最終還是拋棄了這個老的老，小的小的家。我跪在父親的遺像前，發誓要賺錢，賺很多的錢，讓那個沒有心肝的女人看看，我們桑家沒有了她照樣會紅火起來。”

喝了口茶，爺爺再次開口：“母親走的那天，她哭著要再撫摸一下我的頭，我鄙視地走開了。后來，我又重新入了學，爺爺奶奶只說是家里親戚的一筆援助。雖然我和母親的新家只一條街的間隔，但幾年里我從來都繞道而過，并且不允許弟弟們思念母親。直到有一天，我爺爺說母親想見見我，她病得很重。我拒絕，爺爺才告知，我讀書的錢是母親用自己的改嫁，換來了彩禮。”

爺爺閉起眼睛，停頓下來。天舒覺得，他是回到了當年。隨著凝結的空氣，天舒的眼前出現了青瓦白墻的院落，出現了一個鵝軟石鋪就的小道，出現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女人……

很久，爺爺再次開口：“我飛奔而去，滿腦子是母親年輕的臉膀，勞動時流淌下來的汗水。滿腦子是他哺育弟弟時的笑顏，給奶奶捶背時的溫柔……等我看到她時，她躺在一間破舊的柴房里，被子臟得散著腐朽的氣味。那間柴房沒有窗子，冷風灌進來，打得我的臉生疼。那床被子沒有了棉絮，黏黏糊糊團在她身上。她見我，起先是不認得了，眼神空洞，但馬上就綻放出了光芒，她抬手，捋了捋額前的發，振作精神，許久，淚水模糊了視線。”

說道這里，爺爺再次停頓下來，哽咽著，說不下去。

“后來呢？后來呢？爺爺。”天舒已經被這個故事折磨得心海冰涼了，她忍不住地問。忍不住要知道后續的事情。

“第二天，報喪的人就傳信說，她亡故了。”爺爺說完，眼光伸向遙遠的地方，仿佛在那個地方看到了母親出嫁的畫面……

天舒的目光也開始伸向遙遠的地方，她聽到了古樂吹吹打打，她看到了紅綢被風掀起，一個年輕的身影含著淚離開了自己的孩子……

天舒收回目光，她不能看，不能聽，這樣的故事怎么不叫人撼動靈魂，這樣的母親怎么不叫人為之敬佩。她毅然改嫁，贏回家人繼續生存的空間，一個人活在精神與肉體雙重的折磨下。母親，是偉大的母親，以犧牲自己換取了對亡夫的摯愛，以接納屈辱來成就孩子們的未來。母親，偉大的母親。

天舒又看到了雨墨，看到母親頭頂的光環，看到母親輕楊的發絲，看到母親悲哀的淚眼，看到母親沮喪的背影，看到母親夕陽下牽起她的小手，看到母親書房中為她挨的一鞭……

這一老一小就這么靜默著，時間像是被定格。突然，天舒雙膝跪地，哀慟地哭泣：“爺爺，我錯了，我真的錯了。爺爺，我錯了，我知道錯了。爺爺，您原諒我的無知吧，爺爺，我會好好長大。”

爺爺走來，撫著天舒的秀發。

幾分鐘后輕嘆：“好丫頭，爺爺沒有看錯你。”

天舒在這一刻是被老爺子徹底收服了，爺爺安心了，天舒也踏實地住下了。等桑叔和母親從醫院回來，天舒已經很平和了，只是也變得比較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