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業前的那幾年，我在山上從事一個為石油開采提供技術服務的工作，用專業術語說就是一個定向，說的好聽，就成了鉆井技術工程師。然而，我從沒有在乎過別人怎么稱呼，我只在乎能賺多少錢。

若時光倒流回幾年前，我還是個學徒的，有一個很好的四川師傅。他個子高大，身體結實，為人豁達，好開玩笑，人緣不錯，因而好多人都認識他也喜歡他。因為師傅的緣故，我也認識了好多人，包括鉆工老張。

老張個子不高，黑黑的長臉，頭很大，微微發胖的軀體顯得很墩實。我第一次見他他還在上班，手里拿著把鐵鍬，站在循環池里，沖我笑，灰色的泥漿從他的高腰雨鞋周邊流過。他旁邊站這幾個年輕的鉆工，不知道在討論些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上山，除過直插半空的井架和轟鳴的鉆機，老張的笑就是印象最深刻的了。

他問我是不是新來的，我說是；他又說你這么年輕不干點別的怎么跑山上來了，我告訴他我沒事干。然后他又說學定向很有前途能賺好多錢。

山上的日子很苦很枯燥，一開鉆就沒有白天黑夜，N多天我只能瞅空就睡。實在扛不住了，我就問老張是不是定向的都得這么沒白天沒黑夜才能一口井拿幾千？老張告訴我井隊就這么回事，習慣了就不覺得的了。

到后來，我發現老張其實很笨，我一直以為頭大人腦容量就大，因而人也聰明，認識了老張也推翻了我結論。在老張的班上，我測斜的時候他總會過來，尋找能幫忙的機會，他告訴我他覺得每個定向的都很神奇，他要看看究竟。于是我曾讓他幫忙扛桿件，具體就是將裝了儀器的桿扶上鉆臺，下井測完再接下來。老張第一次扛桿件就給卡在了跑道的夾縫中，害的我半天拿不出來。我需要解釋的是，在正常的鉆進中耽誤一分鐘都沒人愿意，老板有老板的錢，工人有工人的米費（相當于提成，按米數計算），所以……。以后老張還是給我卡過，所以老張再要來幫忙的時候我就讓他給我排絞車的鋼絲。這是最簡單的活，可老張還給我把鋼絲從轱轆外面弄了出去，卡在沿上，崩的一聲就斷了。從此，我得出的結論就是老張很笨，教訓是我不敢再讓他幫忙。

在和老張相處的過程中，我聽到過他的很多故事。

他告訴我他這輩子最大愿望是當隊長，可是他太笨了，干不了，這點他很明白，這就是為什么他在井隊干了10多年至今還是鉆工的原因。

老張和我談理想的時候是一個夏天的晚上，天氣晴朗，滿天繁星，正值固完井，工人們都閑著打牌。老張斜躺在床上，紅色的褲子粘了很多油，小吊扇呼呼地吹著風，鐵皮屋頂上白熾燈周圍圍著一大圈蛾子，在向燈光撲進，然后又退回來再撲。

老張點著一支煙，問我的理想是什么。這個問題我不知怎么回答他，我總不能告訴他我想寫書，這難免讓他覺得我是多么異想天開。我告訴他，我從來都是個沒什么打算的人，走一步看一步。

出于禮貌，我問他的理想是什么，他說他這一把年紀死了都無所謂還談什么理想，能掙到錢就是了，接著又補充說他年輕時也這么想。我說是，能掙著錢就好。他抽了一回兒煙，好像想了很久，對我說，有那么一陣子，他還真有過理想，那是他剛上山的時候，他說他羨慕隊長希望以后能成為隊長。老張說都怪他太笨，他干了這么多年連個司鉆都沒混得，最好的時候也只是打過一年大鍥，但因為他手腳不利索再沒人用他。

關于理想，自從我上山之后，我就不怎么奢望了，像我們說到的，能賺錢就好，我從一個清高的文人變成一個滿身銅臭的小市民。精神上的空虛已經無暇顧及，我有強大的物質需求，說白了也句就是我需要錢！因為我已經長大了。

也許我們都需要錢!

關于理想，我想老張疏忽之處在于他對物質的追求，他說他想買房子也想買車子。

老張說，無論從哪里到哪里，滿街的汽車滿街的樓房，都沒有一個是他的。也沒有一個是我的，包括滿街的漂亮姑娘，那年我20歲，正是個什么都得努力的年齡。老張已經努力大半生，他攢了15萬，那時候他們鎮上的房子一套19萬，他打算再干兩年就能買。不巧的是他老婆病倒了，看病險些將15萬花光。所以至今老張還沒有房子。

我上山的第一年，冬天到來井隊也沒有放假，聽說發生了井下事故(我因有事回家了)，鉆具斷了，工人們直到臨年的幾天才拿到工資。他們踩著末膝深的雪，走過50多公里的蜿蜒山路，來到鎮上，乘車到縣城再坐幾天幾夜的車回去。來年再來。

第二年我去了另外的井隊，很久，與我保持聯系的師傅在電話里聊起他們隊，說出事了，死人了。我問道是誰，師傅告訴我說與你關系不錯的老張他兒子。師傅說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據鉆工講，大家中午都在午睡，來了一車套管，就都去卸，小張迷糊著眼睛被崩下來的套管砸中頭部，當場死亡。

直到我第三年見到老張才證實這個消息，他說是的，孩子估計沒睡醒，套管從車上斜崩下來，大家都躲了，他正在揉眼睛，大伙喊他，他沒反映過來就被擊中頭部。老張還說，他的頭沒有被打破，只是於黑了一大塊，人就像睡著了。

這一年，我們又在同一個井隊，老張時常穿著同一套衣服，很少換洗，紅色的工服褲，迷彩短袖，天氣不好就套上紅外套。由于這個原因，當地專門給石油工人賣貨的老農管他叫紅褲褲，紅褲褲一時叫的很響。

也就是那時，我突然覺得紅褲褲已成我們的象征，無數我們一樣的石油工人的象征。于是，每當天氣阻隔生產大家能喘口氣輕松輕松的時候，漫山遍野跑滿了紅褲褲，有散心的，有尋野果子吃的。

八月十五，井隊給工人放假一天，工人差不多都下山去了，我有要事不能走，老張也沒去。晚上吃完月餅，我和他坐在樹下閑談，月亮從山頭爬上來，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大和圓。

我們曾談到過小姐，我說大伙都找小姐快活去了，你怎么不去？老張開始說他這把年紀了不好這口，隨后講出心里話：太貴，他實在舍不得花那么多錢。他說他多少年來都很想去一趟，可就是心疼錢，想想老婆孩子，他就忍了，多少年都忍過來了也就不在乎多忍一回兩回。

五年后，我終于不堪忍受山上的艱苦而走上創作之路。在我紅褲褲的生涯里，我只知道我們扶發了一個又一個的油老板后依然過著艱苦的生活，當地的經濟好起來我們就走了，沒有過付出勞動的享受亦沒有謳歌贊揚。老張就是例子，很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