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接道吏部通知和大皇子消息的客子儒終于趕到了京都，放下包袱就去吏部報了到。然后回到客棧，著一身赭色布衣正在窗邊飲茶。

他年幼時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會進入朝堂，他以為生活至多只是去悠月坊吹拉彈唱，然后在一片翠竹里背誦學習蘇庭冀給予自己那些看來無用至極的古書；爾后蘇庭冀以強硬無可更改的語氣決定了自己注定進入朝堂的命運，自那時起，他為了這一日又做了太多準備，然而當太好的運氣將他推上這風口浪尖的時候，他心中卻不免多了些道不明的煩躁與迷茫。

他指尖反復摩挲著杯子邊緣細滑優美的曲線，幽暗的湛藍眸子瞇成一線，閃了又閃，仿佛藏盡了難言的晦澀。

然后統統化作茶汽氤氳里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他想起了墨冥汐。

在他最心神不定的時候。

他收起笑，依舊是那個溫文爾雅的新科狀元，細細描摹著手中請柬上的幾個清秀淡雅的楷體字。

而如今的客子儒正持了這一張請帖站在了平邑公主齊嫣的府邸前，交上了手中的請柬，將馬匹的韁繩交給小廝，自己跨進了門檻。

這日的客子儒一身白衣，適度的微笑盡顯儒雅，又襯得他愈發芝蘭玉樹，像是濁世中驚鴻一現的翩翩佳公子，就連依然內斂的光華依舊擋不住他引盡眾人注意的態勢。

一出場，便已是全場的焦點。

吏部李大人笑吟吟上前，與他攀談了起來，他笑顏依舊溫潤，卻沒有了探花宴時的疏離。看來溫和沉默，不多一分，亦不少一分。

昭陽王作為長兄，坐在最上首替平邑公主應付著朝臣們。

今日到場皆是為平邑公主的生辰而來，但是說明白了。往年平邑公主的生辰雖也請了不少朝臣，但從未這樣多過，何況今年還有不少帖子是公主親手寫了，大皇子昭陽王再親自派人交出去的。而這公主去年又剛剛過了笄禮，如今正是豆蔻的好年華。

眾人綜合思量一番，不難想到，昭陽王在皇帝久無聲息，臥病在床時這樣張揚地為自己親妹置辦宴會，只會是想通過聯姻為自己奪得皇位多一份保障，或許也是為了提防老皇帝一不小心駕崩，自己親妹守了三年不得出家，白白錯過了最好的年華。

客子儒入了席，與眾人交談起來，謙和的態度與溫潤的氣質讓他給予了不少人極好的印象。

桌子上的飯菜琳瑯滿目，眾人卻似乎沒有什么心情。畢竟宴會將開，真正的主角卻到現在都沒有入席。

侍者小步進來，附在上座的昭陽王耳邊道了幾句。昭陽王聽罷微微蹙眉，揮揮手叫侍者退下。繼續端坐于上位。

不消一會兒，傳來宦官極細的嗓音，“平邑公主到。”

隨著裙裾拖出的細碎聲響，一個女子緩緩從門后踱出，一襲深紫色魚尾曲裾勾畫出她少女的楚楚之態，用金銀二絲捻的邊線繡在淺紫的袖口和腰間的繁復紋路顯得高貴而典雅，背后和廣袖上用紫色絲線繡成的翟鳳與芍藥更是明明白白彰顯著她公主的尊貴身份。

齊嫣步履輕盈而入，身后隨著兩個身著檀色衣裳的丫鬟。

她行至塌前，向昭陽王行了禮，便坐在了他的身邊。

她的面上始終帶著淺而端莊的笑容。

而如果昭陽王此刻肯分一點心神去看看自己的妹妹，就會感受到她在桌下絞著帕子的雙手所散發的濃濃不安。

她在緊張。

客子儒從她行過時微微虛浮的步子和笑容下難以掩飾的神情已經看破了她的緊張。

他沒有說話，像所有的官員一樣，將目光投向她精致的妝容，然后，收回目光，持杯，繼續飲起酒來。

主角就位，絲竹聲漸起，一個舞姬著了一身紅色單衣，覆著淺紫的輕軟面紗，露出一雙眼尾用胭脂掃的勾人心弦的眸子，翩然起舞。

舞步典雅雍容，可那一行一動中卻透著十分的魅惑，自成一派風情。

不少朝臣的目光都已緊緊鎖住了眼前的那抹艷紅。

昭陽王臉上雖仍掛著泰和而端莊的笑，但隱隱已有了凝重的氣氛。

舞姬忽的從袖擺里甩出兩截水紅的長綢，腰肢款擺，舞步愈發恣肆動人，妖嬈嫵媚起來，將公孫大娘所創的劍器舞的兵戈凜冽之氣全然化作了袖舞的柔軟輕盈，纏綿繾綣，一時吸引了幾乎所有的目光。

只有客子儒，依舊淺笑斟酒，只偶爾瞟兩眼主席上二位皇室中人漸漸鐵青的臉色。

舞姬一曲舞罷，自覺退至一旁。一個中年微微發福的男子一邊鼓著掌一邊緩步而入，“天下第一名妓的舞姿果然美艷卓絕，來人，賞。”

“多謝容大人。”那舞姬接了賞賜，靜靜退出。

四下朝臣見得此景，不由面面相覷，只余一片寂靜。

昭陽王的臉色先前是青了又青，如今卻笑得無半分陰霾，抬步將袁容請到了上席，又低聲向他討要了那位舞姬。

“昭陽王說笑了，前幾日見公主府排練舞蹈就過來看看，那舞姬竟舞的還是那陳舊的踏歌，本官恰好又不知送什么給公主祝壽，這才想起從前見過易娘的劍器舞舞出了十足的風韻，就擅自做主將那舞姬換去，以作薄禮，如今易娘該算是公主的人了，這要人，王爺也要找對主人啊。”

“大人說的是。”昭陽王的臉上笑意依然，他轉向平邑公主，一臉的色相，“嫣兒，這易娘你就讓給為兄吧。”

“皇兄……這……罷了，你想要就給你吧。”公主看來有些不郁，“本宮前幾日得了風寒，如今還未大好，就不陪皇兄與袁大人了。”言罷，向昭陽王施以一禮，轉身退去。

昭陽王看著她的背影，向袁容道，“婦人之見……來，袁大人，公主府里的廚子做鴨子可是國手，當年父王專門叫人尋得的，就為了寵這丫頭，你嘗嘗。”

袁容連忙謝過，端了酒杯敬了昭陽王。他本就生得一張笑臉，如今將養的愈發圓潤，兩個酒窩旋進去，笑起來倒有幾分親切之感。

如此一來，原本冷下去的場子，因著上位者的言笑晏晏，逐漸又熱鬧了起來。而且沒了場上唯一有地位的女子，底下的朝臣許多也放肆了起來。

不久眾人又紛紛吸起了五石散，將身邊的婢女拉入了懷里，其中尤以昭陽王為最。他一手攬著一個女子，懷里還纏著那方才獻舞的舞姬。

客子儒抬頭，場面一片混亂。

他向來不怎么吸食這些藥物，時下借著頭暈之說，悄悄退了場。

他出了門，深吸了口氣，在心中微微感慨了一國公主的宴會被一介宦官弄的烏煙瘴氣的事實后，緩步向后院走去。

眼前是一條柳蔭遮蔽的小道，看起來格外幽靜，客子儒抬步沿著這曲徑一路向前。

走了不遠便見得天光愈盛，一片草坪圍著公主府里唯一的湖，波光凌凌，陽光微醺，看來煞是動人。

客子儒似是為美景所惑，從懷中抽出一支湘妃竹制得的笛子，清清裊裊的笛音漸漸環繞著湖面散開。

他的笛音路拂過柳枝的風姿綽約，又賞盡了青草的清新自然，踏著湖水的微波，飄進了湖水另一邊郁郁蔥蔥的白色夾竹桃林，變得迷幻而悠遠。

慢慢的，他的笛聲漸弱，仿佛進入了化境，一切美景都成為了遙遠的夢囈。

他收起笛子，踏入林間。

眼前的女子嬌俏的臉龐猶自帶著淚痕，愣愣地看著眼前手握竹笛的男子。

她著一身齊胸白色襦裙，爛漫的淡粉桃花細細開在裙裾上，將這一叢的夾竹桃的光彩都映了下去。

俏麗若三春之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