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叫你去吃飯。”尹翯擺弄著他的手機對紀槿沉說，“我爸的車就停在門口。”

紀槿沉斜著眼睛看了尹翯一眼，“為什么又要去你家吃飯，我又不是吃不起飯。”

“你家不是沒人嗎。況且就在隔壁又不麻煩。”尹翯看了她一眼，心說放你一個人誰知道你吃不吃飯，然后低頭繼續擺弄手機。紀槿沉和母親住在一起，那女人在企業當總經理，最近在新西蘭出差。紀槿沉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走的。尹翯家就在紀槿沉家的旁邊，是位于學校附近的小區，這幾年新建的歐式洋房。

紀槿沉不再說話。因為尹翯看手機的緣故，兩個人走的很慢。快到校門口的時候，遠遠地看見尹翯父親的車停在那里。尹翯趕緊把手機收到口袋，加快了步伐。

晚飯很豐盛。

說是慶祝開學，尹翯的母親做了很多菜。她的手藝一向很好，菜雖然是家常菜，紅燒魚、糖醋排骨之類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菜色，即便帶有改編自各種做菜教學節目的俏皮創新，但也仍只是家常小菜。紀槿沉是覺得很好吃的，夾著一筷子涼拌粉皮放到嘴里，總覺得能吃出溫暖的味道。

“怎么樣啊小槿，好吃嗎？”

“好吃，謝謝阿姨。”眼睛完全笑開了。阿姨笑開了，那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年輕并且漂亮。四十來歲的全職主婦，不細看皺紋也不會很多。

四個人圍在一張桌子上吃著家常菜，像一家人一樣。紀槿沉在這樣的時刻，總是會選擇忘記一些平時拼命不愿意忘記的東西，輕松哪怕只有半個小時。尹翯給她夾菜，她就吃下去，只有在這里她不是社長，不用冷漠地拒絕。有人會以照顧她的姿態笑著對她說話，她便隨意地順應著別人為她安排的角色。這是家的力量。“順應”是因為紀槿沉不曾擁有過這種力量。

打個比方，她從來沒有吃過母親親手做的菜。那個女人所謂的“親手”，通常是指親自叫外賣。

在尹翯母親的盛情邀請之下，紀槿沉晚上留宿在尹翯家。房間就在尹翯的對面。他幫她鋪著被子，紀槿沉站在窗口，不知道在看什么。

“哦，對了，剛才話劇社的社長打電話給我，”尹翯邊鋪被子邊說，“他們要參加一個什么全國高中生話劇比賽，希望我們和他們合作。”

“怎么合作？”紀槿沉轉頭，淡淡的問。

“首先呢……他們希望讓我來出演男主角，我們的文字總監出演女主角，雖然我覺得這個才是他們最重要的目的，前者我已經義正言辭的拒絕了，至于后者我是說還待考慮。”

紀槿沉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其次呢，他們希望你給他們寫個劇本。”尹翯停了下來，“說是要古風什么的，自己社里的人寫不出來。”

“明天我們去開個會談一下這個事情。”

“啊？”尹翯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你真幫他們寫啊。”

紀槿沉沒理他，走到沙發前坐下在，白色的沙發很軟的陷下去。打開筆記本。“過來看一下那個連載的后續。”她打開一個文檔，卻發現某個人沒有動靜。她抬頭，一怔，發現尹翯就這么看著自己，眼睛里有一種奇異的光一閃而過。

紀槿沉瞇著眼睛看著他，尹翯很興奮地說，“你等一下。”沖到對面自己的房間，進來的時候抱著畫板。尹翯以自己有史以來最快的速度支起畫板，小心翼翼的拿出削好的鉛筆，“讓我畫一張，你不要動。”紀槿沉眼里閃過笑意，心想這個男人靈感來的時候就必定能畫出好的作品。于是沒有說話，只靜靜地打字，房間里只有筆尖游走于紙張的沙沙聲和敲擊鍵拍發出的打字的聲音。誰都蓋不過誰，窗外是夏夜的歌唱，輕風吹動樹梢，樹葉與樹葉相觸及再分離，不斷發生輕微的摩擦。

“畫好了。”他停筆，合上畫冊。紀槿沉繼續打字，不抬頭。他沒有要給你看，那就不要抬頭了，再怎么問他要他也不會給你的。“把畫放好，過來看這個。”

尹翯點頭。他放好畫夾，在紀槿沉邊上坐下。接過筆記本，一個字一個字的看下去。他終于發現那是一個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故事——當然，他必須承認自己作為一個畫手語言形容能力有限。他只能覺得，這個故事現在看著正文部分，比當時看楔子感覺到的華麗更勝。

這個女人的文風本來就可以用華麗來形容，但其實說故事是白描居多，有種不自覺中克制情感的意味。以前也有老師說過她不適合寫散文，她的情感藏著掩著，只有在小說里面能夠爆發性的顯露。但尹翯這次感到的華麗并不是說文字，而是說故事。

這篇小說講一個亂世的故事，故事結構似乎很是龐大。有很多顯而易見的伏筆，處處暗示著這是一個篇幅宏大的故事。唯一讓尹翯不解的地方就是，男主竟然是個吊兒郎當不務正業的市井小混混。按常理來說，紀槿沉應該是不能認同這種男人。

罷了，傻子也能知道，這個女人準備出奇招。不知道哪一章來一個大逆轉，運用先抑后揚之類的小學生學的寫作手法。嗯，這個男人身上必定藏著什么紀槿沉所敬仰的品質。作為一個多少了解她一些的人，尹翯大概知道這是個什么樣的人了。

于是腦中浮現出一個身材高而瘦的男人，黑色的長發肆意的散落，嘴角輕佻的勾著。穿著深色的袍子，衣冠不整，左手手搭在腰間別著的長刀上，右手提著一壺酒。邋遢歸邋遢，但眼中顯示出不羈的笑意，眼神堅毅。

他打算今晚把這個畫下來。

“有畫面了？”紀槿沉問。

他點了一下頭，“你早點睡吧，我去畫了。”尹翯站起來。出門前，他聽到一聲微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謝謝。”他不知道她是為什么在感謝他，或許是一頓家常便飯，或許幫她畫了一張素描，又或許是幫她插畫。

或許還有些旁的原因，但這些對他來說不重要。

于是他用同樣的音量說，“不用謝。”

他回到房間，翻開畫夾，看著剛剛畫出來的那幅畫。畫面上的女人背對著窗戶坐在沙發上，低頭在電腦上操作著什么。屏幕不算太亮的光映出她眼睛里柔和的笑意，略顯凌亂的中長的黑發在炭筆的痕跡下擁有別致的美感。她背后的窗戶外面，是高及兩層樓的綠樹，還有繁盛的星空。他突然想，其實不止是不用謝。是應該要說謝謝的。謝謝你沒有拒絕我爸媽的邀請，謝謝你讓我成為你第一個讀者，謝謝你剛剛讓我畫出了我最成功的一幅作品——讓我第一次在畫畫的時候覺得有情感上涌，充滿了繼續畫下去的激情。那種靈感噴薄而出而又不得不一筆一筆用最大程度的認真作畫的感覺，比至今任何的體驗都要美好。

所以，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