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孤寂的狂歡
- 段俊亦
- 3541字
- 2013-04-08 10:12:32
安曉是個沒媽的孩子。
這并不代表她是石頭里蹦出來的,而是指她沒見她媽。“媽”對安曉來說不過是一個陌生的詞語。她從來沒喊過誰“媽”。但這似乎并沒能阻止她對“媽”的想象。第一次聽到別人喊“媽”的時候她奇怪于自己為什么沒有可以這樣叫的對象,自己為什么沒有一個可以撒嬌哭鬧只為一個洋娃娃的對象,后來當安曉發(fā)現(xiàn)所有人在她背后指指點點同時不斷的重復“好可憐的孩子”并佯裝同情的原因就是她沒有“媽”的時候,她躲在衛(wèi)生間里哭了一天。她甚至沒有看過我媽的照片。
安曉活了十七年了。可至今都不知道:她媽是誰,她媽去了哪兒。
安曉有過很多猜想。例如說她剛出生的時候她媽嫌當時的她爸太窮,丟棄剛出生的她離開了;例如說她媽喜歡上了另一個男人,丟棄剛出生的她離開了;再例如她媽實在不愛她爸了,丟棄剛出生的她離開了......后來絕望的發(fā)現(xiàn)所有的可能性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結果“她媽丟棄剛出生的她離開了”無法改變。
因為安曉沒媽,所以一切的一切都承襲了她爸的。對于她爸,她從來都直呼其名,他也倒不在意。安鶩是一個事業(yè)成功的男人,他有房有車有錢,唯獨缺個老婆。家里唯一的女人就是安曉這個比他小了22歲的女兒。安曉其實有想過自己會不會是他撿來的,但是看到自己極小的時候與他的合照,就可以徹底的抹殺這種念頭。照片中滿臉戾氣的年輕男子正緊鎖眉頭,與之不相稱的是他懷里的小嬰兒,也就是安曉。她笑得燦爛,眼睛瞇成縫,臉上兩坨肉白里透紅。照片的背景是一面破舊的灰色墻面。安鶩看上去當時經(jīng)濟狀況不怎么好,穿著臟而亂的灰白色襯衫,兩眼無神,頭發(fā)蓬亂。安曉想這跟自己沒有媽有極大的關系。
安鶩是個性格很陰郁的人。于是沒有母愛的滋潤的安曉也漸漸成為一個性格陰郁的人。她變得不常常笑,不會用很細很嬌嫩的嗓音說話,因此沒什么朋友。她也不渴望朋友,因為連“沒有媽”都忍受得了所以對于朋友沒什么太多的感覺。
最多就是看到幾個小女孩很親昵地談論甜點或是洋娃娃的時候有一點點寂寞而已。只是一點點哦,這種時候就安慰著自己,“沒關系的,一個人沒什么不好。”
莫寧是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來到這座城市的。
報到那天安曉像往常一樣一個人走出教室。走到居里夫人的大理石膏像時突然聽見有人大叫她的名字。這在她是前所未有的開天辟地第一遭。頓下腳步,疑惑地轉頭便看見一個女生追上來,小小的身體背著大大的書包,略顯吃力的樣子。她高舉手臂,擺動著,沖這邊跑過來。
她停在安曉面前的時候大口的喘著氣,然后抬頭望著她,露出大大的笑臉。九月初的陽光將她的臉染上了莫名的粉紅色。
“你是叫安曉吧?”
“......”
“我叫莫寧。”
“......”
“交個朋友吧。”
“......為什么?”
“呵呵。因為你跟我的理想朋友很相近啊。”
“.......”
“理想朋友啊,不知道嗎?就是理想中的朋友。我的理想朋友就是短頭發(fā)白皮膚話又少的女孩子。呵呵,跟你一樣。”說完滿是肉的手指指指安曉。陽光下她的臉上有一層金黃色的絨毛,大大的眼睛里閃耀著什么,潔白的鼻尖上有幾滴晶瑩的汗珠。她身后是很多棵三層樓高的大樹,雖然安曉在那兒待了六年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樹。總之那一瞬間她看見的是夏末仍然略顯毒辣的的陽光被葉片之間一個個的縫隙稀釋成柔和無比的光圈。恍惚了她的視線。
安曉一愣,然后沒說什么。
“哦,對了。我的理想朋友叫做阿黑。從今天起我就叫你阿黑啦。”
“......”
于是就這么稀里糊涂的認識了。就這么稀里糊涂的成了“好友”。被稀里糊涂的叫做“阿黑”。
起初時不以為然,而這個女孩的所謂“友情”卻一點一點的侵蝕著安曉原本每天每天一成不變的生活,像毒品一樣讓人上癮,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脫不開甩不掉了,而原來的自己已經(jīng)一點點走向毀滅。安曉知道這個比喻或許有些夸張,但在她,這種感覺一經(jīng)提起就會被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jīng)末梢放大再放大,于是這種夸張的感覺愈發(fā)確確實實的存在了。
安曉漸漸習慣于莫寧的存在,習慣于她對自己好,習慣于不遺余力地詆毀與她互相詆毀互相貶低。她不再是一個人,總會有人陪她,去洗手間,去食堂,上學放學。偶爾也會想,都是該死的習慣問題。“習慣決定成敗。”果然一點不假。
初中的時候不在一個班了,學校離家也遠了些。對安曉來說這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好的是慶幸自己的耳朵終于不用被無時無刻地轟炸;壞的則是她被迫等莫寧放學。莫寧她們班那個肥頭大耳的光頭班主任總是拖堂,從不按時放學。若是其它季節(jié)還好,碰上冬天安曉就很慘了。很想走人,但又不能走人。于是就常戴著帽子和巨大到有些夸張的口罩,畏畏縮縮地站在莫寧班級旁邊的樓道里,在冬風里面無表情的磨后槽牙。
莫寧是很能吃的,并且非常“精通”于吃。從市中心的高檔西餐到十二街的大排檔,再到學校旁邊食品衛(wèi)生百分百不達標的面館,她都十分熟悉,并且對于其菜色總是分析得頭頭是道。川菜、西餐、韓料、壽司、可麗餅還有各種西點店,莫寧都能一一說出門路。那時候學校門口有關東煮和烤肉串的攤。莫寧每天放學都要去。常常是左手一杯劣質塑料杯里盛滿滾燙的關東煮,右手握著三串滋滋冒著紅油的大肉串。她為了吃從來不管不顧健康與衛(wèi)生問題。
每到冬天的時候,她會不管放學有多晚,在周五的時候拖上安曉在寒風中騎車穿過大半座城去花園城吃鴨血粉絲。認識她以來的這幾年里,安曉一直堅信對于莫寧而言只有這件事是雷打不動的。不論作業(yè)是不是堆成山、下周是不是就要考試、街上是不是下起大雪或者自己生理期到了,哪怕是有很好看的男生約她出去吃飯,她也是只有這一件事情連一次都沒有落下過。莫寧能喝下兩大碗湯外加一碟牛肉餡餅,安曉抬頭看她的時候,她的臉總是模糊在湯散出的熱氣中,很認真地吃著。兩頰剛剛被寒風凍出的紅色也有所緩和了。
每到這個時候,安曉都會覺得冬天也并不那么冷。
那天晚上她沒有睡,當她重新想起被叫做阿黑的原因之后,她從床上爬起來,開臺燈,畫下了那幅畫的草稿——畫面上是白蒙蒙的一片大霧,隱約能看到兩個手牽手的女孩兒。一個短發(fā)一個長發(fā),長發(fā)的那個跳著,很開心的模樣。
安曉在會上把這幅畫的草稿拿出來,副社和軒霽來了之后放在桌上,“這是草稿。”副社拿過去,“霧是吧?”看了一會兒,然后遞給社長。社長看了一眼,安曉看見她微微皺了下眉,她突然想問這個社長,關于那天聽到的關于靈魂的問題。窗外是連天的艷陽,安曉知道從這里望出去就能看到通向外面的大道,有百棵大樹的蔭庇,那樣的感覺無疑是美的。
稀里糊涂的散了會,安曉沒有動作,她看著社長,模擬著想要對她說的話。她想要問問社長對于自己畫作的看法,想要問問剛才她為什么會皺眉,想要問問他們口中的靈魂究竟是指什么。她不想問別人,她猜別人會敷衍。但她覺得社長不會,她只想問明白以后告訴這個女人,我會找到靈魂的。
紀槿沉抬眼,“有問題?”
安曉點頭,她覺得自己應該笑一下,但她找不到笑的理由;又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但又想不到該說什么。所以安曉就這么面無表情的看著紀槿沉,她挑眉,把筆記本一關,“問吧。”尹翯關門出去前說,“別太久啊,新人。簡短點問。”
突然很緊張——這個房間安曉從來沒覺得它大過,現(xiàn)在卻覺得太大了,有種令人窒息的錯覺。尤其是房間里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她安曉,另一個竟然是紀槿沉。她不敢相信了,有種飄飄忽忽的不真實感。她對這個女人的想象太多了,現(xiàn)在她就坐在自己一米之外,一雙狹長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
她突然全然忘記了自己先前模擬的對話,血液上涌到腦子里,她一閉眼就問,“X和軒霽所指的靈魂是什么?”
紀槿沉的眼睛仍然似笑非笑。她的嘴是不會笑的,頂多是眼睛里有些許笑意。沒有半點訝異,仿佛安曉還沒開口就料出她會問這個問題。安曉看著她,等待她的答案。她自己也想過很多,但是始終并不能夠明白。
“就這一個問題嗎?”紀槿沉反問。
“嗯……算是吧。”
“追尋之物。”安曉沒有料到她會說得如此直白,短短四個字,果真惜字如金。“他們說你的畫沒有靈魂,是因為你渴求的風景看不出追尋著什么的影子。”沒有一定要做的事情,什么到了面前就做什么。你如若沒有追尋之物,靈魂也不會選擇追尋你。
紀槿沉的眼神不再似笑非笑,變得如同她的嘴角一樣沒有溫度。
追尋之物。安曉一遍遍的咀嚼著這四個字,一遍遍地在腦中放大。我追尋什么呢?美術嗎?不是。不知道。我沒有追尋的東西。真的一眼就能看出來嗎?現(xiàn)在的我在他們看來必定很搞笑吧,或許就像我看螻蟻那樣,渺小軟弱并且無力。
再回過神來是因為聽見椅子移動的聲音。紀槿沉背上包,是準備走了。安曉看著她走到門口,紀槿沉推開門。尹翯站在外面。本想說句謝謝,到了嘴邊卻變成了連自己都被嚇了一跳的話語——“那社長追尋的是什么?”
尹翯怔住了,連安曉自己也怔住了。兩個人的目光中,紀槿沉沒有絲毫停頓的往外走。走到樓梯口時尹翯轉頭對安曉說,“這種問題可是隱私啊,真問得出口。真感興趣的話自己去找吧。哦,還有,走的時候記得關門啊。”沖安曉笑了一下,然沖下面大喊,“八婆有沒有良心我等了你那么久哎……”一溜煙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