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初春。
一艘客輪行駛在寬闊的海面上猶如葉片,宋玧兒穿著純白洋裙立在桅桿邊上,微風吹來,衣袂飄飄,此時陽光明媚,海面平靜,而她的心中也并無波瀾。
時隔十年,再回故土,故鄉也只有一位伯母和一位堂哥,除了與堂哥的關系還算親厚,至于伯母,在她的印象里,不過是一位傳統的后宅婦人,對她這個侄女算不上疼愛。
身后響起一聲流利的日語:“小姐,聽水手們說今天下午三點就可以到申城了。”這是她從日國帶回的貼身丫鬟染子,跟在她身邊十年,聽得懂漢語卻不會說。
玧兒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坐了五天的船,終于是要靠岸了。
靠岸的時間并沒有與預計的時間差多少,下午三點十分,這艘從日國首都駛到申城碼頭的客輪下錨靠岸,這艘船上大都是回國的華人,偶爾夾雜著幾個來做生意的日國人,此刻甲板上擠滿了人,人頭攢動。而碼頭上也都是接親友的人,一時間人聲鼎沸,玧兒許久沒有見到這樣熱鬧的場面。
一個月前,她就將回國的消息告知了伯母和堂哥,也知道今天堂哥會來接她,玧兒邊下船邊在人群里尋找著來接自己的堂哥,染子跟在她身后一手提著一個行李箱,
“玧兒!玧兒!”
玧兒定睛望去,只見路標的顯眼處,站著一位穿著黑西裝的英俊男子,揮著自己手中的禮帽,盡管十年未見,但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自己的堂哥宋玨。
“玨哥!”玧兒大叫著,心中終于涌上了喜悅,無奈下船的人太多,她無法撥開人群立刻沖到宋玨面前。
等到玧兒真正下了船,已經是五分鐘以后的事,宋玨摸摸玧兒的腦袋,像是看到自己家的閨女初長成一般,驕傲地道:“我家的小玧兒,如今也長這么大了!”
玧兒吐吐舌頭,俏皮地挽住宋玨的胳膊,“玨哥,我都十八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宋玨哈哈地笑著,才注意到玧兒身后穿著和服的染子,染子的樣貌不算出眾,卻精致秀麗,有日國女孩獨有的韻味,宋玨不禁多看了一眼,玧兒趕忙介紹:“這是染子,這十年來一直陪在我身邊,雖然是主仆,卻也是朋友,她舉目無親,所以我把她一起帶了回來。”
染子聽到玧兒這般說,忙向宋玨鞠躬問好。宋玨親自將染子扶了起來,又問玧兒:“叔叔的喪禮辦得好妥帖嗎?”
玧兒的臉色蒙上一層愁云,淡淡道:“放心吧,一切都辦好了,父親走得很安詳。”
“那就好!我們走吧!今天天晚了,我們在這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們就回鄴洲!”說罷,宋玨主動接過染子手中的兩個行李箱。
鄴洲是南方的一座大城市,是南方的水陸交通樞紐,也是玧兒的家鄉。玧兒他們在申城過了一夜,第二天回到鄴洲已經是傍晚。
伯母葉氏早就在門口等著,葉氏老了許多,兩鬢有了白發,連眼角的皺紋也更深了。葉氏一見到玧兒便撲上來抱著玧兒的肩膀嚶嚶痛哭:“我可憐的孩子啊……你說我們宋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你伯父去年剛走,今年你父親說走也就走了,剩下我們三個孤兒寡母的有什么意思?這日盼夜盼,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你一個女孩子家出門在外多讓人憂心啊!”
玧兒有些受寵若驚,從小的時候開始,伯父一家和自己一家一直都生活在這座宋家祖傳的小院里,伯母雖然對自己還算客氣,但并不疼愛,甚至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偷偷藏起來給宋玨,時隔十年,為何就對自己這般親厚?
盡管如此,玧兒還是拍著她的背安慰道:“伯母您別難過了,我不是安全到家了嗎?以后我和玨哥都會照顧您的!”
“真是好孩子!”葉氏這才松開玧兒,用寬大的袖子抹了抹眼淚,仔細端詳著玧兒,又道:“玧兒竟然出落得這般美麗,真是大姑娘了,越瞅著越像你娘,我要是也有這么個親生的心肝肝兒就好了,瞅瞅你哥,一點兒不貼心!”
宋玨正在卸行李,聽到葉氏說自己,不滿地應道:“娘,玧兒好不容易才回家,你也不說點好的,盡挑我的不是!”
葉氏沖宋玨努了努嘴,道:“玧兒,咱不理他,伯母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我做的紅燒肉和油燜大蝦不是?伯母早早給你備好了,快進來!”話未畢,就拉著玧兒往里走。
玧兒有一瞬間的錯愕,本以為回到鄴洲,伯母還會像小時候一般對自己不冷不熱,甚至會嫌棄自己回來投奔他們,沒有想到伯母對自己不但不冷漠,反倒十分熱情。
宋家小院與以前一樣沒有多大變化,朱紅色的大門有些掉漆,有幾許陳舊之感;進門之后有一口四四方方的天井,臺階上長著薄薄的青苔,有獨特的泥土的味道;院子里種滿了茉莉花,一到夏天院子是馥郁的茉莉花香;還有屋角常年掛著風鈴,風吹來,會有滴滴答答的聲音……這都是她童年的記憶,葉氏把家里打點的很好,只是與以前比冷清了不少。
記得小時候,宋家還算是富足,伯父和自己的父親一起打點著祖父留下來的綢緞莊的生意,直到十年前,母親因病過世,父親受到得打擊太大,從此一蹶不振,最終決定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帶著自己一起離開到了日國。父親投靠了日國的友人,經過多年的磨礪,在一家珠寶店設計首飾,在當地還算是小有名氣,因此,玧兒和父親在日國過得倒還算不錯。
后來,伯父的生意每況愈下,綢緞莊敗了,伯父也在去年過世。禍不單行,玧兒的父親也在今年年初患上急癥,一病不起,臨終前,父親囑咐玧兒回去投靠伯母。
玧兒還是住在小時候自己住過的屋子,屋子收拾得很干凈利索,葉氏還為自己的被褥床罩都熏了熏香,連桌上也都擺著盛開的鮮花,雅致中還帶了幾分甜美。
回家的這些日子,葉氏都對玧兒分外上心,外頭不知道的一定會以為玧兒是葉氏的親生女兒,連宋玨都有幾分醋意。因為葉氏不僅為玧兒大量添置新衣,給她送吃的用的,甚至一天幾趟跑到玧兒屋子里噓寒問暖。
這日,葉氏又端著新熬的燕窩來了。
玧兒已經不好意思再每天像個大小姐一般吃最好的用最好的,她知道因為家道中落,葉氏也很少吃燕窩了。
“伯母,您不必再刻意為我送這些了,家里的情況玧兒也知道,這么珍貴的東西,還是伯母您自己吃吧!”
葉氏將燕窩放在玧兒面前,滿臉堆笑:“傻姑娘,多吃燕窩皮膚才會又白又嫩,伯母已經老了,吃不吃不打緊,你可是我的心肝肝兒,親閨女兒,不對你好對誰好啊?”
玧兒自幼喪母,此刻心頭暖融融的,“伯母,謝謝您!”
葉氏拍拍玧兒手背,和藹地道:“一家人,什么謝不謝?快吃啊!冷了就不好吃了!”
玧兒這才端起碗,將甜滋滋的燕窩往嘴里送,葉氏心滿意足地看著玧兒喝下燕窩,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
玧兒閑來無事總喜歡到街上走走,葉氏每每也只是囑咐她要早些回家,從不責怪她貪玩。
一日,玧兒經過一家茶樓時,卻遇上了意外。
有個東西從二樓掉下,直直地掉在了玧兒的跟前,玧兒還沒能看清地上的東西,就聽見樓上有人叫道:“哎!這位小姐,能麻煩你幫我把荷包撿上來嗎?我一個人在這守著東西,實在不方便下去。”
玧兒抬頭看了一眼,樓上站著一位穿著紅衣的年輕女子,玧兒想了想,不過是舉手之勞,便答應了,正打算將荷包撿起來,染子卻先了玧兒一步,染子撿起那個粉色的荷包,對玧兒說道:“小姐,我給她送上去,你在這里等著就好。”說罷,便挪著碎步,進了茶館,上了二樓。
染子向來勤快,不愿讓玧兒動手,玧兒便在樓下等著,可是過了幾分鐘,染子還沒有下來,抬頭往二樓的走廊處望去,紅衣女子并不在那里了,再接著,便聽到樓上有嘈雜聲。
玧兒心下覺得不妙,便上樓去看看,一到樓上,只見二樓的大廳中,那個紅衣女子正緊緊拉著染子的手不放,無奈染子不會說漢語,只能咿咿呀呀地用日語分辯,委屈得要掉下淚來。
“發生什么事了?這位小姐,你為什么要這樣?”玧兒箭步上前,那個女子才悻悻地松開了染子的手,染子嚇得竄回了玧兒身后。
“你上來的正好,她是你的丫鬟對吧?我讓你們幫我撿荷包,本想著她送上來之后為了表示感謝,還想請她喝口茶吃口點心,她倒好,竟然偷了我荷包里面的戒指!”女子怒氣沖天,伸出一根玉蔥般的手指,直指染子的面門。
空氣似乎突然被凍結,玧兒也被這句話驚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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