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伴著電閃,豆大的雨點在寒潭面上綻開一朵朵水花兒。
白裘被風一掀,瞬間平鋪在潭面上,恰似一朵白色的蓮花在寒潭上迎風綻放,絲絲秀發緊貼在黛玉的臉上,她安祥恬淡地閉著眼睛,面頰白皙透明得如瓷器一般。
水底一縷悠藍之光貫穿黛玉的身體,自丹田涌起一股暖流慢慢融匯進她的身體,四肢百骸敞開骨節迎新新生的力量。
肆虐的狂風吹落岸邊片片紅梅,飄飄悠悠蓋在黛玉的身上。她蕩蕩悠悠飄進寒墉深處,水紋輕柔地親吻著她的身體。睡夢中的她嘴角微微上揚,竟帶著甜美滿足的笑意。
寒塘中的黑衣男子奮力時游著,一張一翕的嘴里吐出一圈一圈的白霧。寒塘冰涼刺骨,身體的每一寸股膚都貓撓一樣地疼著。男子咬緊牙關,剛毅的棱角線條分明。一點點,只差一點點,身體的溫度一點點散去。他伸長的手臂已夠到黛玉的衣襟。
這時,遠處的天空飛來兩道金色的身影,凌厲的“嘯”鳴聲蓋過了驚雷,巨大的翅膀輕輕掠過水面,一只強有力的爪子輕柔地扣住黛玉束腰錦帶,睡夢中的仙子消失在冬日的狂風暴雨中。
黑衣男子仰頭追尋著空中的身影,兩道黑影瞬間消失。雨水和塘水在男子臉上結成蟄人的冰珠兒。
“少東家。”男子兩名侍中游到男子身邊,兩人一左一右架住男子。三個人的身體都到了耐寒的極限,岸上的隨從將一根長竹竿伸進寒塘,黑衣男子被拖上岸。
岸上的人急忙脫下身上的披風蓋在男子身上。
“少東家,快喝口酒。”有人拿牛皮袋給男子猛灌了一口酒,辛辣烈酒入腸,暖意漸漸散開。
風停,雨住,雷止。一輪慘白的滿月鉆出云層,朝下冷冷地撒下月華,銀色的月光下,潭面疊起一層層波紋。
寶玉迎風沐雨,氣喘吁吁泥猴似的站在岸邊。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淚水,順坡下滑來到潭邊。“林妹妹呢?”
雪雁和春纖守著紫鵑和王嬤嬤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林妹妹,潭寒水冷,寂寞無邊。我來陪你。”寶玉閉著眼睛,揚起唇角的弧線,伸平手臂一頭砸向寒潭,冰侵刺骨,微笑著沉向潭底,仿佛聽到黛玉的呼喚。
對詩,賞雪,桃花樹下共賞西廂……過往的記憶潮水般襲向寶玉的大腦。
“林妹妹,金玉之事,都是他們逼的,我并沒有負你,我……”寶玉的意識一點點渙散,寒塘微波一圈一圈襲來,寶玉的睫毛、眉毛都持上淡淡的白霜,他嘴角上勾眼前浮現唯美的畫面。
“儂今天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襲粉衣的黛玉正在廊下教鸚鵡讀詩,她唇邊的梨渦盛著淺淡的笑意。
“妹妹,我來了……”
寒墉里打撈薛蟠尸體的小廝只聽“撲通”一聲又跳下來一個,緊接著岸上傳來驚悚的哭聲。還沒等他們反映過來“咚!”又一個跳下寒塘。
娘的,賈府今天大喜,怎么跑到這兒來煮人餃子來了。薛家小廝只做做樣子,沾濕了衣裳便爬上岸了。
“二爺。”襲人看著寶玉的身影在寒塘起伏,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手一揚扔了燈籠,四肢并用爬到潭邊,毫不猶豫地跳入寒潭,掙扎著朝寶玉奔去。無情的冷水朝她口鼻嗆來,無邊的恐懼襲上她的心頭。
“二爺。”岸邊的婆子畏寒,每人手里拿著一根長竹竿追隨著襲人和寶玉的身影。“襲大姑娘,快,快點。”
男人尚且承受不住寒塘的凜冽,何況襲人?她合憑著一股子毅力,在水中起伏幾次,終于用后背拱起寶玉的身體,抖著手握住竹竿。婆子們一起用力將主仆二人拽上岸。
“襲人姐姐。”秋紋急忙把自己的披風給襲人裹上。
襲人腮上的肉不停地抽搐著 ,蒼白的唇上下蠕動,“給,給,給二爺。”彎曲的手指指著地上的寶玉。
遠處,紅燈一閃,一行人迤邐而來。
“停轎,快停轎!”王夫人聽見哭聲,她的頭“嗡”地一聲,手腳并用爬下轎子,踉蹌兩步奔到寶玉眼前。“兒啊,你可要了娘的命了!”
襲人忍著凜冽的寒風,兩排牙齒敲得咯咯響,一雙眼睛直勾勾是盯著王夫人懷里的寶玉。
“啪!該死的奴才,我好好的寶玉交給你,你是怎么侍候的?”王夫人騰出手就甩了襲人一個嘴巴,她瞪著襲人的眼睛幾欲噴出血來。“寶玉若是死了,看我饒你們哪個?”
襲人的身體已經凍僵了,她冰棱般倒地。
寶玉頭上的束發紫金冠被水沖掉了,散開的頭發結著冰珠緊貼在臉上,纏在脖子上。他面色青白,毫無生機。唇線微微上揚,正在笑著。右手握著一方翠綠帕子。
鳳姐近前探探鼻息,儼然是有出的氣沒進的氣了。她輕展蛾眉,心里稍稍松了口氣,臉上卻做出一副哀苦的神情。
“太太,湖里還有人。”婆子們指著忽然浮起的尸體喊道。
“姑娘,救救我們姑娘。”雪雁和春纖連哭帶嚷的。
“不許救那狐貍精,不許救她!”王夫人惡狠狠地咆哮著,她認定湖里那人是黛玉,她若早死了,寶玉哪會出這樣的事?她就該死,她早就該死。
“快,快撈上來。”賈母氣喘吁吁趕到,瞪了王夫人一眼,玉兒投湖,她對不起死去的女兒,難道還不給林家留個全尸嗎?賈母拄著拐杖立在寒塘邊上,眼巴巴地看著婆子們將一具尸體拖上岸。
婆子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薛蟠打撈上來,賈母扯過來一看,居然是面目猙獰的薛蟠。
“老太太,死,死了。”婆子探了探鼻息,薛蟠早已咽氣了。賈母挑了挑眉梢,唇邊閃過得意的笑。不用費力籌謀,薛家已然落到她手里了。賈母想到這兒,忘了寶玉命懸一線,忘了黛玉生死未卜,差點沒笑出聲來。
“大爺。”薛家的小廝腿一抖跪在地上開嚎了。
幾道閃電的白光閃過,賈母才驚覺池邊還坐著幾個黑大個。她急忙斂了神色,寒聲問:“你們是何人?如何無故來到賈府內宅?”
“回太君的話,這位是胡爺,是我們大爺的朋友,胡爺方才跳塘救我們大爺。”薛家小廝沒等那幾個答話,急忙向前跪爬兩步恭恭敬敬地回道。
賈母點頭,“抬你家大爺回去吧!”看紫鵑三人的樣子,黛玉想必已經尋了。唉!也罷,死了她一個,薛家整個天都塌了。
“這位少年,此是賈府內宅,你既是薛蟠親朋,煩你將薛蟠送回薛家吧!”
胡姓少年點頭,朝手下人一揮手,眾人拖死狗似的拉著薛蟠尸首。胡姓黑衣少年頻頻回頭,目光落在紫鵑等人面上。想不到中原也有如此剛烈的女子,她居然生生咬斷了自己的舌頭,這份膽識真當人佩服。
婆子們扒了寶玉的濕衣,用眾人的披風將寶玉裹嚴實,抬到王夫人轎上。轎娘快步如飛將寶玉抬往榮禧堂 。
“太太,寶二爺的身子都涼了,若等太醫來,只怕是不中用。”平兒低聲在鳳姐耳邊道,為了二爺前程,已有黛玉殞命,難道還要搭上寶二爺的性命嗎?想起那年鳳姐撒潑,寶玉的軟言安慰,平兒心里有些不忍。
鳳姐含威三角眼瞥著平兒,眼里明明寫著兩個字“多事。”緊接著佯裝沒聽見。
“來,咱們搓二爺的手心和腳心。凍傷的人都是這樣救活的。”秋紋提議,麝月一路沒停地搓著寶玉的手心和腳心。
鳳姐瞄著秋紋,輕輕哼了一聲。
賈母和王夫人情急則亂,此時已慌成了沒腳蟹。
娘們將寶玉抬回了榮禧堂,已是三更時分。
榮禧堂的偏房里,香燭繚繞。堂下跪著一位錦衣婦人,她濃妝艷飾,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
“佛祖保佑,保佑寶玉往生極樂。他日,環兒繼承宗祠,趙氏信女給您重塑金身。阿彌陀佛。”趙姨娘一心盼著寶玉橫死。聽聞寶玉出事,急忙躲起來求神拜佛。不知道佛祖聽她這一番祈禱做何感想?
趙姨娘正聚精會神,門簾一掀冷風入室,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姨奶奶,寶二爺已經被抬回來了。”小吉祥拱肩縮腦,雙手抄袖,鼻尖凍得通紅。
“死的?活的?”趙姨娘肩膀顫了一下,言語中帶著七分的急切。
小吉祥朝趙姨姨的背影搖了搖頭道,“周姨奶奶正熬姜湯呢!咱們要不要過去侍候?”
“糊涂東西,我問你死的還是活的?”趙姨娘猛然回頭罵著小吉祥。
“奴婢不知。”
“走,咱們去侍候著。”趙姨娘起身,手在膝蓋上揉了兩下,扶著小吉祥扭著腰肢來到王夫人上房。
寶玉已經被安置在大床上,身上蓋了幾層鴨絨錦被,秋紋和麝月正低頭搓著寶玉的腳心和手心,兩個丫頭額上已滲出一層細密的汗。手上的頻率一點也沒放緩,這些年怡紅院的丫頭哪個沒受下寶玉的恩德呢?
周姨娘手捧著姜湯剛要喂給寶玉。
“且慢。”探春忽然出言制止。王夫人挑起眉毛不滿地看著探春。
“太太,二哥昏迷原是寒潭冰涼入骨所致,他五臟六俯的血流極緩,此時喂姜湯怕傷了二哥脾胃。”探春恭順地近前回道。
“倒是我糊涂了。”賈母一拍大腿,“寶玉身嬌體貴,自是不能用雪暖身。幸好,他今日大婚,三丫頭你去請寶丫頭過來。”凍傷的人最好是人暖人,才不傷肺腑。
安頓好寶玉,賈母將紫鵑、雪雁、春纖上了綁繩,關在柴房,命婆子們拉開大網搜尋黛玉尸體。
探春身披大氅,小丫頭提著燈籠往喜嘗而來。
金玉良緣閣黑漆漆一片,沒有一點燭光。
探春的心猛然向上提了三寸,寶姐姐不會……
想到此,探春加快了腳步,踏進喜堂側耳細聽,探春鎖緊了眉頭。
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