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綺夢的手和腳又像往年一樣，開始紅腫，然后接下來就是起水泡，白天還好，晚上被窩里暖和的時候，就鉆心的癢。

有一天，綺夢在書桌抽屜里發現了一支凍瘡膏，抬頭看云鵬正裝著若無其事地低頭微笑，不由心里一暖，心里的那種失落就像一團霧氣一樣，被一陣暖風給吹散了。

那天以后，兩個人基本就不說話了，可是舉止間有了一點心有靈犀的感覺，眼神短暫的相會，胳膊之間輕輕的碰觸，甚至默契的書本之間的傳遞，都帶了絲絲綿綿的情意。

期末考試的時候，云鵬的成績就回到了第十名，可綺夢的成績就下到了十二名。

綺夢的語文成績是漸入佳境。這個斯文秀雅的小女生，寫的文章觀點明確，引經據典，筆鋒犀利，倒頗有社會斗士的感覺，只是數學成績下滑了，原因很簡單，就是綺夢喜歡挑戰難題，可是基本功就有點不扎實。

綺夢心里明白，這都是自己從小到大一貫懶散的結果，可是已經到了這個時候，調整起來就困難多了。

放寒假的那一天，綺夢收到了云鵬的紙條，上面寫著：“晚走一天好嗎？晚上我們看電影。”

綺夢一天都心不在焉地，最終沒能抵抗住電影的誘惑，答應下來，于是兩人約好，晚上七點在電影院門口會合。

綺夢晚飯也就將就著吃了一個饅頭就咸菜，喝了點熱水，就坐在床沿上盯著表看。

同學們大部分都離開了，剩下的一兩個也都到親戚家去了，綺夢獨自一人坐在空蕩蕩的宿舍里，忽然有點害怕，后悔自己的魯莽。倒不是害怕和云鵬見面，而是擔心晚上假如宿舍里沒有別人回來的話，自己不安全。

好不容易熬到六點半，綺夢照照鏡子，即興奮又緊張地鎖了宿舍門出來，一路上像做賊似的，好像每個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充滿著懷疑，強自鎮靜地沿著校園的小路匆匆的走。

出來校門，綺夢才長舒一口氣，不由暗笑自己大驚小怪，不過心里還是緊張。

電影院是灰磚挑檐的建筑，看著有點古色古香的味道，站在遠處看去，可以想象十年前應該是多么引人注目，可是現在，電影院門口只有稀稀落落的人。冬天，現在有錢的人家又有了電視機，誰還出來挨凍啊。所以綺夢很快就看到了云鵬的身影。

云鵬今天穿了一件軍大衣，一下子顯得英氣了很多，他正著急地四處張望，看到綺夢的身影，不由興奮得幾步就躥下臺階，到了綺夢跟前，卻不知說些什么，只是嘿嘿笑著說：“咱們進去吧？”

綺夢點點頭，兩人中間拉開一點距離，一前一后檢票進去。

兩個人在檢票的時候，看著檢票阿姨掃過的目光，不由又是一陣臉紅心跳，綺夢后悔，該把票給云鵬要過來，這樣就可以裝著不認識了。

進去找著位置，時間還早，云鵬從軍大衣兜里掏出奶糖，習慣性地輕輕碰碰綺夢的胳膊，綺夢就轉過頭來，從他手里拿了一顆，輕輕剝開放到嘴里。

云鵬的心里就有一股甜甜的滿足。

后來電影就開始了，可是一直癡迷電影的綺夢，并沒有看清到底演些什么，更別提云鵬了。

原因是云鵬又拿出一把花生糖來，本來想和以前一樣碰碰綺夢的胳膊的，后來就改了主意，拿起一顆輕輕塞到綺夢手里，可是兩個手一碰觸的一剎那，兩個人就都像觸電一樣，一下子就分開了。

有了這一下，云鵬膽子突然就大了，過了一會就伸手握住了綺夢的手，綺夢心里狂跳著，想縮回來，可是云鵬又加了力道，綺夢縮了兩下沒掙開，也就作罷了。

那一天，綺夢記住的是濕漉漉的手心和長過凍瘡的手有點發癢，云鵬記得的是明明滅滅的光線下綺夢那張如夢似幻的臉。

那是一九九一年一月二十日。

第二天綺夢回到家里，以為媽媽會問為什么晚回來，結果家里人就像沒發現一樣，依然平平淡淡。

綺夢心里不知是高興還是傷心。

假期回來，一切如常，只是這學習的氣氛，又緊了一些。云鵬和綺夢也是和以前一樣，面子上淡淡地，私下也不見面，同學們絲毫看不出異常。倒是女同學的信，云鵬收到的多一些了，幸虧綺夢也不在意，云鵬也就把信當著很多人的面撕碎了仍到垃圾簍里，然后一笑了之。然后就有好事的同學把那些碎紙屑收攏起來拼湊，可是也沒發現什么確鑿的線索，后來漸漸就沒人給云鵬寫信了。

這個學期唯一的插曲，是有一天晚上，綺夢被蘭芝推醒，后來才鬧明白，原來有個同學發現窗戶外面有人偷窺，她一聲驚叫，把全宿舍的同學都嚇得跟著胡亂喊叫。

后來學校里也沒查出窗戶外面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倒是發現人影的那個同學退學了。綺夢為她感到可惜，要知道那個同學學習非常刻苦，成績也一直穩定在前三名，考個重點大學還是很有希望的。

后來有同學說，那個退學的學生是患了精神病。

大家也不過是議論議論就過去了，依然是該低頭學習的學習，該笑鬧的笑鬧。而那個同學，就像一陣風一樣，在教室里輕輕飄過，就無影無蹤了。

綺夢就有點傷感，但是只是心里想想，對誰也沒有提起。

因為就要到高三了，暑假的時間就少了很多，只有二十多天，本來云鵬還想留綺夢一天的，可是綺夢想起那個女同學來，就有點害怕，云鵬也只好作罷。

不過兩個人約好，假期的中間見一次面。不過依然只是約在電影院，依然是兩個人把手攥出濕漉漉的汗。開了學，每個人連抬頭的功夫都沒有了，埋頭在書本和試卷中間，與時間和各種各樣的符號搏斗。

教室里的氣氛，就有了點明槍暗箭的感覺。綺夢想想都可笑，這高考，又不是我們一個班競爭，那是和全國全省的人比，把周圍的同學當成是假想敵，有意思嗎？

不過綺夢終于漸漸把課外書放下了，把精力用在和英文的二十六個字母搏斗上，可惜她實在是找不著感覺，只好拿出她最不擅長的死記硬背。

自然秋天也就沒有放假，到了春節的時候，也只是放了一周假。

初五開學，初四那天，綺夢謊稱到同學家去，媽媽自然也不過問，綺夢就騎車到了縣城。

可是從電影院出來，云鵬非要帶著綺夢騎車去玩，綺夢拗不過，也就答應了，不過兩個人不敢在市里，云鵬就騎著車，綺夢坐在后面，到了城外。

冬日的陽光有點稀薄，一眼望去，是光禿禿的樹的枝杈和黃綠間雜的麥田，還有大片大片沒融化的雪。云鵬依然是穿著軍大衣，大衣兜里是花生和芝麻糖。云鵬一手騎車，一手握著綺夢的手，綺夢呢，羞澀地把頭靠在云鵬背上，一手在云鵬的大衣兜里掏著芝麻糖吃。

后來云鵬曾經想過，要是兩個人一直這樣下去有多好。

下午綺夢回到家里，心里的喜悅被手里那一點點拼湊起來的學費打個粉碎。

綺夢這才意識到，家里的經濟狀況已經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

回到學校，云鵬看綺夢的神色有點不好，偷偷問她怎么了，綺夢笑著搖搖頭，說擔心考不好，云鵬也就信以為真了。

綺夢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家里的真實情況，她不想看人同情、憐憫或鄙夷的目光，誰的也不行，自然云鵬更不行。

后來綺夢曾無數次想過，這份自尊心到底是成全了自己還是害了自己，可是她始終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不過教室里的座位空了好幾個，可是大家都忙于自己的事，誰也沒心思去關心別人。

綺夢的成績開始一步一步向前邁進，等幾個月的煉獄生活快要結束的時候，她已經是前三名了。

那時候高考，家長還不像現在這樣如臨大敵，家里再重視頂多也就是做點好吃的，陪考的情況基本沒有。

等考完試，大家才意識到，三年的同學以后就要各奔東西了，以后可能再也見不到了，一股傷感的情緒促使著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回到教室，可是同學們都在默默地收拾著自己已經空下來的課桌，誰也不知道該做什么。

后來有一個女同學“哇”地哭出聲來，接著教室里就是一片哭聲。

四惠和蘭芝也抱著綺夢泣不成聲。

綺夢心里倒不怎么傷感，瞥了云鵬一眼，看云鵬也在笑，也就想笑，覺得這樣情況下不合適，急忙低頭掩飾過。

綺夢覺得，這高中生活并沒有離自己遠去，因為有云鵬會一直和她在一起回憶，所以只有甜蜜和溫馨，卻沒有孤獨和寂寞。

如果綺夢知道有一天她會和云鵬分開，她會比誰哭的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