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其實洛初語也非第一次償這莼菜羹。
雖然山隱樓地處山谷腹地,山腳下的湖泊也不似江南這般豐沛且流域面積廣袤。不過,也是有些莼菜雜生著的。
這碗莼菜羹,口感頗為綿密,如他所說的,該是初晨時分才出水的,在桶子里也不過養了幾刻鐘,幾乎完全的保留了莼菜的飽和度,似乎還伴著湖水的溫涼。加上不知是這位小童不擅烹煮,還是刻意為之,整鍋的羹湯只是撒了極少的一些鹽沫子,除此未再有其他調料品。由此品來卻倍感清澈,莼菜繞在唇舌間,流連于齒縫處,從口直入胸臆,皆是滿滿厚厚的存在。
洛初語一共要了兩碗,另一碗自然是給玉鱗介的。他其實對這些吃的喝的全是因為洛初語才會稍加留意,至于自己,則如同白粥般幾口喝了,遞回碗時也順便給了這小孩童一錠十兩銀子。
知道那小童應當找不出零,也沒存著收零錢的意圖。自他剛靠近這艘船時,便留意到它與旁的船的不同處。尋常漁船上,因是常年在這一代河道內做營生,甲板經年多番踩踏,會顯得滑潤;纜繩因為長時間的捆綁拉扯,磨損會比較嚴重,而且,會比新制麻繩更為順直。
這位小孩的船繩索顯然是新搓成的,有些青色還依稀可見,且有幾處還是扭曲彎折的。再看整個船身,沒有常年在河內航行的潤澤。若說是新船吧,又不是,連桐油味也聞不見。由此,這船顯然是閑置在灘涂已久,且受烈日暴曬多年了,船板沒有淤泥,全是刺刺拉拉的木刺。莫怪素來熱鬧的源河街獨獨他這船上乏人問津,這站上去也是嫌會刺腳,估計這小童才來這地兒賣莼菜羹不出兩三日。
瞧出小童面露難意,洛初語開口“解圍”道:“今日這鍋子羹,我們都要了,不過你得親自送去城東。這一錠銀子,便算是付了這羹錢和運貨錢,你看,如何?”
到底是小孩,這小童一聽她這么說,興奮的蹦了起來,船身隨著猛地左右搖晃,他放低重心在維持自己身體不被掛倒的同時還不忘將銀子揣進衣內。
洛初語也沒笑他,只是彈出一枚絳縷穩住船身。說起這套暗器——絳縷,乃是玉鱗介命人找了西域鑄造師專為洛初語打造的,她初見時便甚為歡喜。她尋常也沒有慣用的兵器,做了玉夫人出門也不好時時攜著把重劍,經了這番折騰,深知手間不能沒個防身的利器。
自第一次在江源家遭遇伏擊后,玉鱗介回莊便讓人定制了。由于他選材上的考究,設計上的繁復,既要能穿石破金,又要不顯拖沓厚重,在堅韌度上要做到充分的融合。因此費了些時日,在前兩日才剛收貨。就這樣還是遠在邊陲、臨近關外的分舵派人快馬加鞭送來的。
“那……那你家里遠嗎?我一去一回這船上沒人看著,要是被偷啊強的怎么辦?”這船目前可是他唯一的擁有的財產了,可不能毀了,雖然他確實是很想掙這一錠銀子。
“你個戇胚子!你撩起嗓子喊一聲給玉竹山莊送貨去的,看看還有人敢動你那條小漁船嗎?”說話的是沿街的一個賣梨糖膏的攤主。常住蘇州城內的有幾個不認識玉莊主的,他心里暗叫這小童子上輩子燒高香,交了****運了?!罢J不認路啊,要不要老頭子領你去?”
小童連著擺手道:“不用不用,認得認得。您老給我留兩塊梨棠膏就行,一會送貨回來取,要豆沙餡足足的,還要熱乎的、現做的?!焙⒆拥男⌒乃?,這會兒端然確實不認路,但還是得自己問著去,讓人領著還得分人一份錢,不劃算不劃算。
這小孩的貪財憊懶樣兒,洛初語不反感,只覺得有趣,怕他半途迷了路,還特意指明了方向。畢竟這鍋莼菜羹不輕,以免他累得氣喘喘的還走了通冤枉路。
這一路逛逛停停地走了約半個多時辰,拐了幾個弄堂,玉鱗介在一處別院大門前停下,此處位于護城河邊,極目內不見另一座府邸,掩藏在稀疏的垂柳草木和青石墻間,罕有人至。
看門前的匾額,是戶姓顧的人家,說來顧姓乃是蘇州城的大姓,城內少說也得有幾千口人姓顧,反是玉鱗介這姓氏乍看似是外族遷徙而來。
從門外看,此間院落應該不大,一般平民小門樓而已。最顯眼的便只這兩枚福壽、平安門簪,除此之外,黑漆大門外再無斗拱、門色等等的裝飾。因而充其量頂多是個兩進宅子,如此她對這地方有些好奇,于他所說描述的倒是有點期待了。
“想什么呢,這么出神,進來。”在洛初語尋思時,玉鱗介已經先一步進了去,她隨即跟上。
與她所想的不差,里頭確實很普通的小宅子,兩進三間,溫實質樸。瞧他這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姿態,看來這顧宅是他的無疑了。
“少爺、夫人,請用茶。”二人至廳堂剛入座,一個年輕小丫鬟便上茶來。只是喚玉鱗介喚的竟是“少爺”,這一稱呼,洛初語還是第一次聽,不免愣了個神。恍惚間進一口茶,眼又是一亮,這茶分明是樓里的泯堇茶。莫非……不可能啊,這茶的制法和泡法只有自己知道,而眼前這小姑娘,面生,或者說今日確實是一回見。莫不是相異的茶葉能化出相同的味道?她再三清聞茶香,一模一樣啊,本還覺得自己創了種獨到唯一、絕無僅有的茶品,那幾年還自顧樂了幾回,卻不想……眼眸瞅一眼玉鱗介,他只是如常自若的飲茶。
“后院歸置的如何了?”
“回少爺的話,都按您的吩咐重新整頓了,只剩一些清掃瑣碎之事,這會小斬幾人正拾掇著?!?
這個小姑娘不似莊內人,看腳步也不是江湖人士,和尋常家中的小丫鬟無異,答話也不若山莊內的仆役那般對玉鱗介皆有幾分畏色。
“一路怎不好奇,至此也沒有話要問我嗎?”這話是問洛初語的,她顧著疑惑這茶香了,隔了幾個回兒才覺著,放下茶盞沖著他淡笑道:“我沒說我不好奇啊,若是問了你,一者,一會不就失了驚喜感;二者,要是你的答案低于我的期待,我這會至少還能保有這份期許久一些;至于三者嘛……”頓了頓,接著說:“問你,你也不會說?!?
玉鱗介早知道什么事她都能說出個理來,不與她辯駁,起身牽過她的手,往后院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