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終篇
- 偷魚
- 小摩侯羅伽
- 5524字
- 2016-08-14 06:00:00
我生來是皇家的人,絕大部分情況下,永遠都是站在統治者那一方。
只有這次不同。
明晃晃的九重天在那一瞬間似乎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我只看得見兩群人,那兩群人對立而站,談論著同樣的話題。那話題中是一對相愛的男女,女的是苣若,而男的不是我,是彤乷。
我被完全的排除出了那段故事之中,就像是南柯一夢,自己從沒有真的存在過。
我說什么,會有誰聽呢?
在這一場鬧劇之中,我能起到什么作用?
那些嘈雜的議論聲在耳邊漸漸模糊,全世界安靜的只剩下腦子里嗡鳴的聲音,我支著身子勉強的站了起來,覺得眼前發黑,四肢酸軟。
“乾兒,你怎么了?”婦人的聲音遙遠而又陌生,是……是誰?
“天后娘娘,仙君他自從歷劫歸來后就一直沒好好歇著,方才一時高興飲了些酒,現在怕是醉了。扇娘斗膽替仙君給您陪個不是,您看,扇娘現在將仙君摻回宮里可好?”
“你們這些做下人的怎么回事?連自己主子都伺候不好?快快快,扶你們仙君回去休息。”
夢境……
一望無際的灰燼,天不是天,地也不是地……
這是哪里?
我往前走,朝著不遠處一個背對著我蹲在地上的人影走去。
她回頭,露出一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是坤祥。
“你來了。”
“我沒來,我只是在做夢罷了。”
她冷冰冰的笑,“我在這等著你,你早晚會來的。”
“等我?這里是什么地方?你為什么要等我?”
“神仙劫,死的地方。我在這等你,是因為有一場好戲可以看。”她淡淡的說,“我們是一奶同胞的姐弟,我不想獨享。”
“好戲?什么好戲?”
“神仙劫的戲,當然是生離死別的好戲。”她掩嘴笑了,“皇家冷漠,怎么容得下真情呢?一旦有了真情,就必須死。”
“你死都死了,怎么還回來詛咒我?”
“既然有生,就必然有死。”
“可是有時候,死也是生。你死了,卻可以在人間重生,擺脫皇族的束縛,轉世輪回。”
我們是同胞姐弟,她在我夢里說的話,更像是我在與自己對話。
于是那個冷若冰霜的女子說道:“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不抱著你的姑娘,也跳下神仙劫呢?”
“唉……”
“你嘆什么氣?”
“你以為,誰都像你那么瀟灑啊?”
父母年邁,幼弟尚小,我不是沒有走過,正是因為我走過,看到了自己的責任,所以不敢走。
“你啊……真是沒良心,居然就這么干脆的走了,也不說,等等我。”伸手觸去,面前的坤祥瞬間燃燒起來,片刻功夫便變成了魚漫天灰燼一樣的塵埃,我看著飛舞著的灰塵,再也尋不到她的痕跡。
一旦有了真情,就必須死。
我們的愛,真的在我重歸天庭的那一瞬間,注定要走向滅亡么?
還是說,它從根上就是錯的?
因為根錯了,所以長的歪,沒能等到開花結果,便枯萎了……
臉上有一滴水劃過,我睜開眼睛,抹了把眼角,發下自己居然流了一滴淚。
“我睡了多久?”
婢女道:“三天。”
“三天?”
“是的。”
“期間可有人來過?”
“天后娘娘和青主王爺來過。”
“青主王爺也來了?”
“是。”
“她可是說了什么?”
“這……”那婢女猶豫起來。
“又不是你說的,有什么冒犯的話,不怪罪你。”
“青主王爺說……說仙君喝了兩盅酒就不行了,像個‘娘們兒’,然后很不高興的走了……”
“是么?”
她怯怯點頭。
“這是好事。”我站起身來,拍了拍她的肩膀。“準備一下,我要去趟金山城。”
金山城失蹤了。
好你個葛洪,為了防我,居然動用這么大的法陣將金山城整個全隱了。
你不是有本事藏么?
我就不信了,你能藏一輩子!
老子還就在這住下了,我什么也不干,就專門看著你,看你什么時候把腦袋從烏龜殼里鉆出來。
大不了等到司祿星君迎親的隊伍來,直接將新娘子抗走。
說真的,我不怪彤乷。
苣若心里只有我,以前是,以后也是。
我要帶她走,什么也不管。
有什么人從遠處飛來,我瞇著眼睛看。
很失望,是阮青。
“仙君,我找遍了三十六重天可算找到您了。”可看他那神情自若的樣子,就跟早就知道我在這兒一樣。
“我現在有事,別勸我回九重天。”
“什么重要的事情?比多了個小媽還重要么?”他索性坐在我身邊的位子,跟我閑聊起來。
“當然了。”那是上一輩的事情,與我有什么干系。
“仙君與公主在性子上南轅北轍,可在情這一字上,倒是頗為相似。”
“都一樣辜負了你是么?”
阮青瞇眼道:“老子不喜歡男人……”
“早就知道你暗戀我姐。”
“早知道,你也不幫我。”
“我沒想到這么快……昨天還是一起打鬧的孩子,一夜之間,大家都長大了。”
“是啊,都長大了。長大,就要為自己的身份負責,所以有了諸多的顧慮。公主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因此喪了命。”阮青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發小的身份奉勸道:“苣若固然重要,但天庭,更重要。”
“有承明呢。”
“你撒手不管,叫伊芙進到宮來,叫天后娘娘怎么辦?”
“說真的,當年落在東元山上的天雷,是不是有意的?”
阮青吃驚的看我,然后點了點頭。
我不愿意承認,可這真的是事實。
自私的人并不是彤乷,而是我。我的存在,我對她的感情,為她帶來了殺身之禍。
那一年,我動了情,很快便被玄女察覺了。有人愿意花錢,有天雷可以用來殺人,她當然救這么干了。
后來,我們費勁波折,終于走到了一起,我對她說我要娶她,鬧得沸沸揚揚,所以母后不動聲色的將這故事的主角換成了彤乷,將我想要的人拱手讓人。
為什么?
叫我娶青主么?
如今伊芙找上了門來,她難道不覺得,這種強扭出來的婚姻,很殘酷么?
“看,金山城!”
順著阮青的手看去,那綠水青山真的在漸漸的浮現出來。
一隊身著紅裝的隊伍從山中走出,駕著七彩祥云,奏著樂器,喜慶之中透著悲壯。
新娘子被接出來了。
我握緊手上的劍,縱身一躍,穿過人群,將那轎子劈成了兩半。
嫁衣做的考究精致,似乎是早就準備好的。
我很生氣。
我當眾揭下了那紅蓋頭。
沒入洞房掉了蓋頭是不吉利的,但那是我的女人,我來就是為了讓這場婚禮不吉利,我來,是為了帶走屬于我的東西。
“啊——!”
那女人驚慌的用手遮住了臉。
“怎么是你?”我抓住悟清擋住臉的手,質問。
“我、我……”
“被指婚的是金山城葛洪道君的大徒弟,并沒有指名道姓……”阮青說道。
也就是說,只要苣若不是葛洪的大弟子,就不用嫁了?
嘴角忍不住上揚,我放開的悟清的手,伸手將紅蓋頭拾了回來,重新給她蓋上。
“新娘子這么漂亮,司祿星君真是好福氣啊。阿青,護送婚隊去九重天,務必要確保安全抵達司祿府!”
“遵命。”
我側身讓開,放走了那群異常喜慶的婚隊。
“苣若呢?”我進了山,二話不說的問道。
葛洪依舊是一副輕蔑的表情,指了指山后。
又在桃花林。
在我們的山上種一片桃花也不錯。
桃花林中的苣若依舊是站在那片池塘的邊上。
她站在那棵年歲最大的樹下,目不轉睛的看著我,就像等了我很久,知道我一定會來一樣。
“忘憂。”她輕輕呼喚著,聲音空靈,像是一縷青煙。
這并不是苣若,是她的幻影。
她人呢?
被關起來了?
為什么要拿一個幻影來騙我?
“這種伎倆,使出來也不怕我笑話?”我伸手想戳破這拙劣的幻影,手伸到她的印堂處,卻下不了手。“暫且再和你玩玩好了。”
這個世界上,還會叫我忘憂的,也就是她了。
“忘憂,你來了?我等了你好久。”
“又沒有人攔著你去找我。”我想了想,又道:“就是有,我也會把他們挪開的。”
我居然在和一個幻影對話,天啊,我怎么這么幼稚!
“原本自己在天上過的孤獨,倒也沒什么。想著有朝一日待我修成正果,該是有機會重返人間去看你的。可是,誰料的到我會遭人暗算流離魔界呢?我覺得,命運于我不過是一場場的玩笑罷了。要不,我的人生怎么會這么波折?我明明都已經忘記了天上的一切,做好了永世與魔族為伴的準備,要在那片土地上扎根了,卻又被連根拔起,帶著黑暗的泥土被丟棄在九重天金玉鑲嵌的地上,活的好累啊……”
這種話,她自己是說不出口的。
所以留了個影子在這。
“我在魔界的時候,給你寫了許多的信,可是一封也沒有寄出去。它們大都被留在了阿修羅的皇宮中,沒拿回來。你知道么?南薰走了,她是我在天界唯一的朋友。她走了,跳下了神仙劫,放棄了榮華富貴,為了自己不能成仙的師兄,轉世投胎做了一個癡兒。南薰走后,你成了我一個人的秘密,我都不知道該和誰說起你了,我好難過……”
我也好難過。
“因為聽說東元山荒廢,我就不再給你寫信了。忘了你,大概會好過一些。”
“……我只是不小心睡著了而已。”
“可是我越是想忘,就越是忘不了。”她回憶著,嘆氣,“你知道么?彤乷是個傻小子,他居然說要娶我,你說,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他不知道當年替他挨了雷劫的人是我么?他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恨他么?他好煩啊……”
“我這輩子愛過兩個人,一個是你,另一個卻不是彤乷,是阿修羅……我不能說你們誰會好一些,但我知道,我在最好的年紀遇到的是你,我的心滿滿的,全是你,再也容不下別人。我離開了阿修羅,義無反顧,即使知道回道九重天沒有什么光明的未來。”
“忘憂,你高高在上,一雙眸子就像是火焰一樣熱情自信,真好。”
她看著我,伸手過來想要抓住什么,我便將自己的手也伸了過去,想握住她。
可是那是個影子,抓不到。
“苣若”沮喪的收回了那只手抓空的手,垂下眼瞼,說道:“我要走了,你答應我,你要好好活著。連著我這一份,堅強的活著。”
“你去哪?”我忍不住走上去要抓住她的肩膀問她。
可我抓不到。
她還不如樹上落下的花瓣真實。
“我要彤乷一輩子都欠我……我走了,你好好活著。”她又伸手過來,朝著我臉頰的方向,想去摩挲,可惜根本觸不到我。
“一定要聽話啊……”那空靈的聲音越來越小,隨著那幻影,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俯身,拾起地上隱藏在淡粉色花瓣里的那顆透明的珠子,握在手里。
一滴相思淚,五十年的愁。
苣若……你在哪……?
我找遍了三十六重天的每個角落,都沒有找到她。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了,十二個時辰,竟是如此的漫長。
阮青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去陰間的神仙劫看看吧,神仙沒有天庭的旨意是不能進入六道輪回的。”
陰間地獄十七層,漫天飛舞的是燒過的灰燼,地上軟綿綿的落滿了白色的紙錢,遙遠的地方有人彈著琵琶唱著歌,悲涼。
越靠近神仙劫的地方,風越大。我捂著鼻子在周圍轉了一圈,沒有看到她的身影,于是循著琵琶聲,去找唱歌的人。
是個模樣清秀的書生,一身灰白的衣裳,與飛舞的灰融為一體,要不是玳瑁做的琵琶擦得锃亮,我怕是看不清楚他的位置。
“請問有沒有一個帶了半張面具的姑娘來過?”
他不說話,自顧自唱著聽不懂的歌,直到一曲作罷,才將琵琶放平,神情自若的回道:“見過。”
“在哪?”
“死了。”
我心里一驚,抓著他的肩膀大聲問道:“死了?不可能!”
“哦,對。在陰曹地府的都是死人,我不能這么說。”他輕蹙眉頭,思索片刻,回道:“她轉世投胎了。”
我聽的頭都要炸了,“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你……你是她什么人?”他好奇道。
“你有沒有看錯,到底是不是一個姑娘,個頭這么高,身材單薄長了雙鹿眼,笑起來有一對酒窩的。”我忽然覺得,這一回,找不到她才好。
“長什么樣子記不清楚了,只知道同行的男子喊她‘苣若’。”他回道。
我腦中一片空白,隱隱傳來嗡鳴的聲音。
“什么時候的事?”
“兩日前。”
這么說,我在金山城看到她的幻影時,她已經走了……
“這位兄臺……你……你節哀順變。”他安慰道,“我見那姑娘是去意已決,你就算是早來,她還是要跳的。”
我聽著生氣,轉身掄拳打在他鼻子上。
“嗚……你、你腫么打人……”他拿袖子擦著鼻血,一臉狼狽,“攤上你們倆這樣的男人,要是我,我也跳了!”
“我呸!也不撒泡尿看看你長什么德行!”我罵道,“等等!兩個男人?另一個是誰?”
我揪著他的領子問道。
他撇過頭去,傲慢起來:“我要是告訴你發生了什么,我就不是石三生!”
“石三生?”
“哼!”
“你是石三生?”
“哼!”
是石三生就更要打了。
“嗚嗚,你怎么又動手打人!你們天界的人怎么都這么粗魯!”
打的就是你這個沒良心的混蛋!
我姐為了他放棄了公主的身份,跳下了神仙劫,他居然還沒事人一樣在這彈琴唱歌!
不打死你,是我嫌臟了自己的手!
石三生是忘川河畔彼岸花叢中一塊修煉成人身的石頭,因原身之上刻著“三生”兩個大字而得名,是我胞姐坤祥毀了與閻王的婚約,與九重天斷絕關系也要廝守的情人。
我將一身的怨氣全撒在了這為瘦弱的書生身上,直到他昏死過去匍匐在地上一聲不吭。
說什么輪回轉世,不過是安慰活著的人。
跳下那個深不見底的神仙劫,世上便再無苣若了。
只有瓊花山上長大的那個姑娘,那個被人欺負闖入我的生活,吃了我的魚偷走我的心的才是苣若。轉世投胎,換了一副皮囊,經歷著截然不同的生活的另一個人,體內即使隱藏著和她一樣的魂魄又有什么用呢?
她走了。
我沒能像彤乷一樣,有幸在她最后的時光握住她的手,挽留她。
我沒能在神仙劫邊上拽她上來,或者和她一樣勇敢決絕的跳下去。
一身的本事,位高權重,有什么用呢?
我學不來這些女人的瀟灑,我放不下。
她只留下了一滴眼淚,消失的沒有任何痕跡。
新晉的司祿星君需要一位妻子,那位妻子是金山城城主的開山大弟子,名為悟清。自此,仙界的花名冊上再無苣若這個名字,像是從未存在過。
我思念遺留在東元山老屋中那些被我珍藏在箱子里的書信,再次回到了人間。
四月流螢,人間草長鶯飛。
結界已經沒了,我卻假裝它還在,所以沿著那條開滿了虞美人的山路一步一步的往山上走,就好像是自己還是個凡人。
“老弟?是忘憂老弟么?”
遠遠地站在半山腰上,胖子依舊是那個胖子。
我沖他招手,迎了上去。
自打我走后,那舊屋子就像是沒了房梁,一夜坍塌,早已不在了,屋前那池子早已干枯,長滿了雜草,胖子覺得我終有一天會回來,便將我原來用過的能保存起來的東西全收了起來,等著我來取。
“連酒都干了么?”
親手釀酒這件事,估計以后再也不會做了。
“誰知道您猴年馬月回來啊?我這不是怕放壞了么。”
“既然是篤定我一定會回來,那怎么還偷喝我的酒?”
“苣若丫頭的墳還在這呢,您總不會那么絕情,不管不顧吧?”
是啊,她還有一座墳在這。
凡間講究人死后,要將尸骨運送回鄉,葬在生養過自己的地方,這樣靈魂才能得以安息。我將那墳頭上的雜草一一拔去,留下了那些好看的野花。
“真可憐,連個碑都沒有。”胖子嘆道。
“沒有碑就刻一個。”
“刻什么字呢?”
“苣若……愛妻苣若之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