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承寧的資質(zhì)、他的未來，本來就不是白璧能夠控制得了的。

他有母親，有親舅舅，有祖輩父輩留下來的人脈的積累，這些，白璧自己甚至都沒有。

她實在沒理由為越承寧未知的未來食不下咽，憂心忡忡。

她擔(dān)心的是鐘淙。她不相信的是自己。縱使手中的關(guān)山刀握得再牢，縱使她能讓自己相信，自己可以依靠手中的這把長刀，她也沒辦法讓自信盲目地相信，祁陽侯府的未來，和鐘淙的未來。

包括，她和鐘淙的未來。

每一代朝廷都會對躁動不安、永遠(yuǎn)無法徹底掌控的江湖憂心忡忡夜不能寐，就是因為，在這個紛紛擾擾的江湖中，充斥著太多的不安定因素。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不一定是義士，更有可能是刺客。

尤其是，已經(jīng)親眼見過江湖莫大的威力，并已經(jīng)暫且將之為其所用的祁陽侯。

白璧相信，當(dāng)祁陽侯府真的登頂寶座之時，他手中的屠刀勢必會向著江湖砍下。白家的慘案，就是曾經(jīng)朝廷對江湖之不信任的莫大的證據(jù)。

當(dāng)代價沒有那么沉痛的時候，她若還有勇氣再試一次；可是，在這件事上，她真的不敢再試了。

前無進(jìn)路，后無退路。夜深人靜之時，白璧也曾暗自想過：是不是自己對堪稱忠肝義膽血染沙場守邊疆的祁陽侯府太不信任了？

更何況，前路在哪里？

占地為王，眨眼幾十年間也許就會灰飛煙滅；登頂寶座，誰也沒有那樣的勃勃野心和能力；與朝廷和談，又拿不出足夠的籌碼；和祁陽侯府聯(lián)手，是暫時的權(quán)宜之計，也是無可奈何的必然之路。

白璧知道，以宋安鈴之敏銳，她應(yīng)該早就知道了這樣的困局和危路。

但她還是來了。

也許是為了江湖眾人的茫茫前路，為了生死大義；也許，是為了常山幾十年的不聞不問，看了、聽了，卻不說、不做的忍無可忍。

白家一向好斗，到了如今白璧這里，這股血脈仍在傳承；而宋安鈴，最安穩(wěn)沉靜的常山宋家人，卻出了這樣一個閑不住、靜不來的人。

她可以眼睜睜看著常山幾十年袖手旁觀，因為常山確實做不了什么；但當(dāng)她真的可以做些什么的時候，她真的會做。但她心里的沉痛，從未說出口過。

這就是宋安鈴了。安鈴姐姐一向如此，能帶著毓?jié)捎紊酵嫠け樘煜拢材芎退黄饌b肝義膽仗劍天涯。白璧輕輕嘆了口氣，緩緩披衣坐起。

“睡不著么？”

宋安鈴竟也也沒睡下，正獨自坐在院中喝酒。她酒量甚佳，一小壇酒已經(jīng)被她喝得七七八八，目光卻清明。見到白璧，很快笑了笑，抬起酒碗笑道：“喝嗎？”

白璧搖了搖頭，在她對面坐下。

“你有傷在身，確實不便喝酒。”宋安鈴大笑:“饒了你這回。”

白璧長手長腳地斜倚在桌椅間，看著她喝酒。兩人一時間竟無話。最后，過了半天，還是宋安鈴先開口：“在擔(dān)心下山的事？“

“我在想，”白璧沒說話。過了半晌，才聲音極輕道：“祁陽侯府，究竟是什么樣的地方？”

“你不是見過嗎？”宋安鈴言笑晏晏道：“你和行之去西陽關(guān)的時候，正好是韃靼人入侵的時候。在你眼里，祁陽侯府，如何？”

白璧隨著她的話，腦海中漸漸轉(zhuǎn)出祁陽侯鐘澤重傷支撐的身影，鐘溶和鐘淙仗劍守城的身影，還有老祁陽侯鐘敏曾經(jīng)的傳說。

“為國為民，堪為表率。”白璧終于開口時，聲音意外地嘶啞，“血染疆場，忠心耿耿。”

“現(xiàn)在祁陽侯府也反了，”宋安鈴輕聲道：“你現(xiàn)在覺得呢？”

白璧輕輕笑了笑，沒說話。

“你心里早有答案，問我干嘛？”宋安鈴仰頭又灌下一大口酒，兩人看著天上的滿月，宋安鈴道：“阿璧，這世上，我覺得，最痛苦的事，莫過于，你做錯了事，承擔(dān)這件錯事的后果的人，卻不是你。”

“你也是這樣想的，阿璧。你不敢，不是因為你怕自己承擔(dān)過錯，而是因為怕別人因為你的過錯承擔(dān)后果。”

“現(xiàn)在路在你眼前，你信或不信，這條路都要走。既然都要走，那就坦坦蕩蕩地走，不管這條路上有什么，都當(dāng)作是一條煌煌赫赫的大道來走。生死有命，落子無悔。反復(fù)糾結(jié)，最后于人于己，都無益處。”

白璧輕輕嘆了口氣。

宋安鈴聽得眼眶一熱，險些落下淚來。

這口氣嘆得叫人傷心。仿佛走遍了山窮水盡，走遍了黎明黃昏，最后行到水窮處，不得不回、不得不行，連一絲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無奈認(rèn)命的痛苦。

白璧一雙往日里熠熠生輝的眸子里，都盛滿了靜水無痕的無奈。

宋安鈴猛地握住她的肩，低吼道：“白璧，你認(rèn)命了嗎？”

白璧木木地看著她，低聲道：“安鈴，宋老盟主封劍常山的心情，我懂了。”

最自由不羈的靈魂，一輩子的野心、夢想、抱負(fù)，都要咬著牙憋著淚收起來。因為責(zé)任，因為任重道遠(yuǎn)的沉甸甸的希望。

“你看你，心里比誰想得都多，真做起來，卻比誰都果斷。”宋安鈴又仰頭灌下了一大口酒，揚眉笑道：“每次選的路還沒怎么錯過。”

白璧頓時無語。看著宋安鈴這不正經(jīng)的咕嚕咕嚕很快又灌下一大碗酒，才微微一個擰腰，拂過放在身側(cè)的長劍，孑然而立，輕輕嘆了口氣，長劍出鞘。

宋衡曾說過，宋安鈴天賦雖高，卻還是不如白璧。但是宋安鈴年長白璧近十歲，多年苦學(xué)，又不似白璧散漫，厚積之下，亦是難能可貴。白璧看著她月下舞劍，雖慢，一招一式卻精巧無比，劍影每一次拂過，都帶起一陣寥寥的劍氣。

她學(xué)成之后，多年行走江湖，見多識廣，原本的常山劍法，被她重新融入了刀法、掌法、鞭法，越發(fā)渾融精巧，卻桎梏頗多。白璧皺眉看了片刻，一直到劍式過半，宋安鈴劍移左手，白璧才恍然發(fā)覺，這套劍法的前一半竟是與后一半截然相反的兩套路子。

卻相輔相成。左右手互成倚仗，嚴(yán)謹(jǐn)又細(xì)致。

一套劍法使完，宋安鈴?fù)Ｗ。枺骸澳憧次疫@套劍法如何？”

“怎么了？借我的刀試劍么？”白璧玩笑道，“這套劍法是你獨創(chuàng)的嗎？”

“你見過的練過的武功都是天下難得的精妙武功，我見得雖多，卻雜。你看這套劍法，比我爹的劍法如何？”

白璧看著她，過了半晌，還是輕聲道：“還是略差火候。”

“我就知道，”宋安鈴這時候酒意才慢慢涌上來，她容貌本不算一等，但風(fēng)姿極佳，縱使醉酒，也坐得筆直，“我現(xiàn)在就妄想和我爹比，實在是自不量力。”

宋衡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白璧雖沒什么印象，一方面是因為當(dāng)時年紀(jì)尚小，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白家一向安于一隅，很少涉足中原。但是在這很少的接觸中，從白家來來往往的過客中，白璧也多少聽說過些許。

當(dāng)年的流光閣之戰(zhàn)，至今仍是美談。

“江湖人的想象力也就這些了，說哪個人好，必定要提起我爹當(dāng)年流光閣之戰(zhàn)，好像能比得上當(dāng)年的那場風(fēng)光，就一定是厲害的了。”宋安鈴不滿地輕哼了一聲：“也就是他運道好，能遇得上靳采這樣的傻子。”

靳采就是當(dāng)年的流光閣之戰(zhàn)的另一位主人公了。

不是所有的高手都出自名門，都在江湖上有赫赫威名。當(dāng)年，籍籍無名的靳采初出江湖，甫一出手，便震驚了多少自詡“名門正派百年傳承”的前輩們，當(dāng)時人們膽戰(zhàn)心驚地猜測若無對手，靳采該是當(dāng)年江湖中最出眾的年輕人了。

但是靳采最終還是在挑戰(zhàn)宋衡的時候，被挑下馬來。

流光閣之戰(zhàn)，是宋衡的成名之戰(zhàn)，也是靳采的失勢之戰(zhàn)。

那一年，宋安鈴不過才是稚子，白璧尚未出生。對于每個人來說，沒有親眼見過的傳奇才越發(fā)撲朔迷離，令人神往。可以不斷回想，哪怕回想起的都是錯的。

“其實我爹后來可后悔了，說自己也是年輕氣盛，手下不留情面，大敗靳采，生生把他逼死了。你想想，嘿，我爹戾氣那么重的樣子？”

白璧還真的忍不住仔細(xì)想了想。認(rèn)識了這么多年，宋衡一直都是端方君子的模樣，一言一行都規(guī)規(guī)整整，嘴上勸人為善不說，連武功都是正氣凜然的架勢。白璧想了想，一時間還真的沒有想出來那樣的宋衡是什么樣子的。

就在這時，遠(yuǎn)遠(yuǎn)的有人朝小院跑來。

重重的腳步聲并沒有著意隱藏。白璧和宋安鈴對視一眼，宋安鈴反應(yīng)略慢了一下，很快回過神來，院門被重重叩響。

“宋姑娘，白姑娘，”來人竟是越承寧，宋安鈴打開院門讓他進(jìn)來，傅肖和武群陽也披衣推門出來，只見越承寧神色驚惶，氣喘吁吁道：“西南域夕殷國反了，已經(jīng)到了雪堰城。”

西南域大大小小不下十個國家，只有夕殷國是大靖的屬國。雪堰城位于滄河之上，是西南域商人們來來往往時必經(jīng)的城鎮(zhèn)。當(dāng)年，白家也是在雪堰城不遠(yuǎn)處出的事。

而且，雪堰城完全位于大靖境內(nèi)，與藥王谷相隔不遠(yuǎn)。

傅肖神色大變，急道：“什么時候出的事？”

“就在前兩日，”越承寧神色仍是倉皇，“這是衡山最后的信息來源，應(yīng)該可靠。”

小小一個夕殷國反了，本就夠奇怪的了。夕殷國的武力如何能與大靖抗衡，夕殷國主是傻了不成？白璧蹙眉，看向傅肖：“傅辭消息一定會比我們快，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了藥王谷了。”

但傅辭和傅娉此時就算是飛回去，只怕也來不及了。

“劍門、越家莊、千機山莊、藥王谷，”宋安鈴抽了口冷氣：“只怕夕殷國背后有朝中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