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白璧是這么多年里，唯一對他不假辭色，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的英雄，霍尋玉到現(xiàn)在看見白璧，臉頰都會不由自主地抽搐兩下。他還不至于以為他在越家莊，白璧就會給他一點面子，或真或假地輸給他。因此當他看見白璧握著刀出來的時候，下意識地狠狠瞪了一眼越俞和。

越俞和脾氣好，人緣也很好，還從來沒有人，尤其是這么一個少年人，會用這種眼光狠狠瞪著他，一時間就莫名其妙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白璧。白璧對越俞和印象很好，對霍尋玉印象很一般，眼見霍尋玉這副表情，冷冷瞥了他一眼，冷聲道：“霍小公子若是因之前的事對我不滿，直言便好，何必這樣波及旁人？”

之前的事，便是那次赤裸裸地抽他的臉，霍尋玉到現(xiàn)在都覺得臉頰抽痛。現(xiàn)在一見到白璧，霍尋玉就不由地有些不可置信，不由道：“白姑娘什么時候成了越家莊的弟子了？”

白璧看著他，雖然一想起來就覺得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討厭得很，可是真的一見到他，看著這張年輕俊秀的臉，不由地就覺得所謂少年，不過就是一段高高低低的不平不靜的歲月，會做錯事，會做好事，但大部分人都要走過這段時間。

所以，白璧看著霍尋玉，看著他肆無忌憚地挑戰(zhàn)中原武林，又看著他成為一個漂亮的幌子，遮掩著背后的真相和真正重要的人，總覺得有一種難言的感慨。此時再聽見這小孩毛手毛腳的話，雖然還是氣他對越俞和的態(tài)度，不由地搖頭嘆息，若他始終留在千機山莊，時間久了，這個孩子早晚要毀在這里頭。

白璧慢悠悠地拔刀，蒼玉刀冷冽的青色刀鋒流出深深淺淺的光芒，映著她瘦削得有些鋒利的側臉，顯得殺意漫漫。她上次遇見霍尋玉，連刀都沒拔，這也成了讓霍尋玉不由地耿耿于懷的事。此番突然見到白璧拔刀，竟有些不勝榮幸的感慨了。再一想，又覺得自己實在忒不成氣候了，竟連對手拔個刀都覺得慶幸，真是……

她在越家莊里自覺無事，這幾日衣著打扮都是陸氏給她收拾的，翠衣長裙，整個人都顯得十分溫柔。若是忽略她手上兇光熠熠的長刀，和越家莊的普通女眷也沒多大區(qū)別了。就是站在霍尋玉身后的武叔，初見她這樣一身打扮時，都微微瞇了瞇眼。

但白璧卻是因為注意到此人之后，就不由自主地時時關注。她拔刀時，武叔眼睛里亮晶晶的神采她自然沒有錯過。不管武叔此行究竟為何，但此時，他無疑會注意到白璧的武功。

雖說關外關山刀原本就馳名中原，但見過的人究竟不多。而越家莊矗立中原武林近百年，恢弘大族，越家刀名滿天下，甚至被譽為“天下第一刀”，見過的人想必不會少。

白璧身為關山刀傳人，若越家刀都用得純熟，就不由不叫人懷疑越家莊和隴川白氏的關系了。但反過來，若她用得不熟，那么越云又為何會讓她代表越家刀與霍尋玉一戰(zhàn)？

這自始至終都不是一件合理的事。從她站出來開始，就錯了。

但是，越云會犯這樣的錯誤嗎？白璧承認剛剛她是有所疏忽，但越云這樣老謀深算的老狐貍，會在千機山莊的人面前露出這樣的破綻來嗎？

白璧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越俞和。心道：越家人的精靈勁都進了越云的腦子里了不成？就是不知道越云的小兒子和女兒是個什么脾氣。

她畢竟心里有底，此時也并不緊張。看著霍尋玉“鏗啷”一聲，長劍出鞘，神色淡淡，甚至嘴角還微微帶了一絲笑意，輕輕點了點長刀的刀脊，笑了笑。

白璧年長，又是主人，讓霍尋玉三招。雖說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但霍尋玉也不算是全然的草包，這三招穩(wěn)扎穩(wěn)打，步步緊逼，將白璧逼得步步后退。直到三招之后，白璧反手猛地一招“箭破千里”，正是中規(guī)中矩的越家刀的第一式。

霍尋玉眨了眨眼。

白璧輕輕舒了口氣。雖然這一式在腦海中已過了幾十遍，但在手上真的成型之時，卻又是一番感受了。越家刀精光四射，鋒芒畢露，殺意凜凜，招招式式之間都是湘西兒女的烈烈血性。與大開大闔風起云涌的關山刀相比，即使白璧也要承認，她確實更適合越家刀。

一樣的激進，一樣的鋒芒外散。

越俞和輕輕舒了口氣。

霍尋玉想來之前對越家刀也有過了解，輕輕松松地一劍別開長刀，又是向前一步。白璧發(fā)現(xiàn)這孩子真的是挺喜歡步步逼近，一步一步絕不留情。即使在明知比他強大的對手面前，都是一樣的勇往直前，絕不屈服。

真是，少年人啊。

白璧自己都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面對著霍尋玉，心里出現(xiàn)了“少年人”三個字。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像霍尋玉一樣有過這么一段少年時的歲月，但無疑的，白璧是有過的。和他一樣不屈不撓、頑固又天真的少年歲月。

她年輕的時候會選擇擊殺，但在稍微年長之后，同樣欣賞紀行之的手下留情。

這就是時間久了，歲月走了，年紀長了。這么多年之后，她終于體悟到了這樣的忠厚平和的真正價值與意義。現(xiàn)在她面對霍尋玉，可能真的會手下留情。

白璧輕輕一笑，長刀滑過一個極小的圓，一邊彈開霍尋玉的長劍，隨即，長刀順著一個刁鉆的弧度，徑直劈了下去。

這不是正統(tǒng)的越家刀的招式，但白璧的聰明，最明顯的就是她向來擅長融合所學所見，化為己有。而越家刀的精髓恰是她本身的性格，真的一上手，簡直如魚得水，踩著霍東霖教給她的九宮格，越家刀越發(fā)詭異。

她若想贏，早就可以贏了。但時間久了，反倒像是她在借著霍尋玉在磨刀，而非霍尋玉前來請教。就是霍尋玉自己，當白璧第三次卡著細小的小弧度劈來時，看著她熟悉的角度和越發(fā)圓融的弧度，也感受到了這一點。

白璧用越家刀是越來越熟練了，而他，還沒有摸索出破解越家刀的招式來。

這一次，又要輸。

這樣的認知簡直叫人絕望。霍尋玉最自負的不過是眾人稱頌的天分罷了，加上多年努力，也算是小有所得。而今卻在白璧手下連連碰壁，尤其此時，明知白璧不過初學越家刀，竟能在僅僅幾十招之后便把握住主動權，實在是白璧本身的能力了，竟比他要厲害得多。也只有那位眾人口中的傳說一樣的師叔，才有這樣的本事了吧？

而他自己，何德何能，在他們眼里，他算什么呢？

一個跳梁小丑，不知天高地厚的膽大包天的猢猻，蹦蹦跳跳北往南來，自負見過多少有名望的前輩，被多少人稱贊，不斷贊揚……到頭來，他也不過如此。

霍尋玉的劍“當啷”落地，他臉色慘白地站在那里，素日里神采飛揚的跳脫俱都不見，只剩下慘白的臉色和眼睛里張皇的驚懼。白璧不知所以地收了式，望著他似乎藏著祈求與絕望的眼神，一時間竟也不知該如何了。

越俞和見狀，忙上前一步，輕輕托起霍尋玉的胳膊，將他往里帶。他身上似乎天生就有一種溫和敦厚的氣息，連面容都藏著同樣的意思。他似乎譴責似的看了一眼白璧，白璧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他輕輕帶著霍尋玉向里走，溫聲道：“明日千機山莊的特使就要來了，聽說還有你的師兄也有一起來的。到時候你們可以結伴同行。你不要生氣，阿璧性子跳脫，一時間沒有注意到你的感受，是她的錯。回頭我就和父親說。”

霍尋玉嘴角輕輕動了動，沒說話。

本來霍尋玉與白璧比完之后，就可以將他直接安排住下。但此時眼見他被白璧刺激得不輕，越俞和自然不能再這樣做了，便主動做了向?qū)В瑢⑺宦匪瓦^去。武叔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看見霍尋玉這個樣子，仍是一句話都沒有說。白璧暗暗看了他一眼，更覺得此人定不如表面上看來這么簡單。

找越俞和看來，白璧初學越家刀，一本刀譜不過草草翻過，她來迎戰(zhàn)霍尋玉本就不妥，而后更是在實戰(zhàn)中反倒用霍尋玉練刀了，簡直是在賣弄，更是不妥。且還不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越家刀，腳上還踩著不知怎么回事的奇奇怪怪的步法，尤其過分。不由地又責備似的看了一眼白璧。

這一看，白璧碧衣長裙地跟在后面，垂頭喪氣的模樣，一時也不好繼續(xù)責備她了。大師兄只好回頭繼續(xù)自己生悶氣，還得安慰被打擊得快絕望了的霍小公子。霍尋玉一路上對他的話沒有半點回應，越俞和輕輕嘆了口氣。

他這一路青云直上，幾乎每經(jīng)過半分挫折。短短幾日在一人身上接連受挫不說，最引以為傲的天資也在白璧的襯托下顯得微不足道——實在是很讓小公子傷心了。

到了分岔口的時候，白璧道：“大師兄，我先回去了。”

想著她究竟不算是千機山莊的主人，她不去也無妨。越俞和便答應了。誰知就這一答應，回頭又是出了麻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