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萬里封侯
- 北陶
- 2658字
- 2018-03-08 20:00:00
陽春三月,杏花開。院子里有一株巨大的杏樹,白色的杏花紛紛攘攘,開得熱鬧。白璧站在杏樹下,看了很久,起出了地下埋著的兩壇女兒紅。
父親很寵女兒。那時候剛得愛女,聽聞中原人在家中女兒出生時,便把酒埋在樹下。待到女兒出閣時方起出,名曰“女兒紅”。父親就在這個院子里,親手把釀好的兩壇酒埋在了樹下。不過關(guān)外人豪氣,父親埋下的這兩壇酒,壇子便大得很了。如今幾十年過去,隴川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女兒紅”,可父親卻再也沒能喝上這壇酒。
白璧咬著牙起開酒壇,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驚起了樹上的喜鵲。她自己去庫房挑了套青白釉的酒器,就在杏樹下,擺開了桌椅。
客人還沒來,白璧搖搖頭,自斟自飲。趙叔得了她的吩咐,并不曾來后院。這些年,白家雖沒落得狠了,但是當(dāng)年的家底仍在,庫房不過一把鎖鎖住,連賊人都不敢來。房子雖老舊,但是白家余威仍在。更兼白璧這些年名聲漸盛,白家老宅越發(fā)沒人來了。
紀行之輕車熟路地抄著近路,循著酒香慢慢來了。
遠遠一見,白璧已經(jīng)在自斟自飲了,不禁笑道:“客人未至,主人先喝上了,這是什么道理?”
他語氣輕松,像老友尋常來訪。不見生疏,只有熟悉。
白璧抬頭,微微一笑:“你算客人么?”
紀行之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回來了。”
紀行之此人,自幼長于白府,受白立衡教導(dǎo),為人處世,向來都是一板一眼。他與白璧不同,他向來都是坦坦蕩蕩的正人君子。白家出事,紀行之日日陪著白璧,人事稀疏,白家日漸荒涼。白家出事出得蹊蹺,暗中有人推波助瀾,多年好友至多暗中相助,卻少有人敢登門拜訪。眼看高樓崩塌,白璧日漸沉默。
有一日,紀行之出去一趟,回來的時候,白璧坐在這株杏樹下,自斟自飲,遠遠看見她,便笑道:“行之,你回來了。”
從那天開始,白璧再也不叫他“師兄”了,而喚他“行之”。
紀行之惴惴不知所措,覺得不妥,又不知道該如何更正。那日下晌,白璧就出門找了趙叔一家?guī)兔砜粗印?
隔了幾日,宋衡過來了,和白璧說了半天話,最后把他帶走了。
白璧那年十四歲,春天的時候剛剛及笄。
按理說,女孩子及笄之后就應(yīng)該由父母相看著準備嫁人了。但是,現(xiàn)在,白璧哪里顧得上這個呢?又有誰來操心這個呢?
紀行之不想走。白璧勸道:“行之,你若不走,咱們兩個,什么都做不了。趁著現(xiàn)在還沒什么人認識你,你走罷。”
紀行之遠遠不及白璧的名聲大。往日白立衡宴客時,白滄玦和白璧兩人時常跟著他,紀行之年少未出師,尚不及見客于人前。他們兩個人,一個是女孩兒,一個是尚未學(xué)成的弟子。清洗白家時,被人故意無意落下了。
往年杏花開時,白家就要釀酒了。他跟著宋衡離開時,白璧站在門口的一株杏樹下,看著他們兩個騎著馬,慢慢走了。
隴川,果然荒涼。
紀行之每年會回來兩次,悄悄來,再悄悄走。連趙叔都沒有發(fā)現(xiàn),更何況別人。趙叔一家人都很好,但是都是普通人,只知道白家是在水上遭了事,并不知詳情。宋衡人很好,他女兒宋安鈴也是好脾氣的。紀行之跟著他們,性情溫和,為人端正。
只是白璧年少時就是有主意的,脾氣又大,家里突然遭了事,性子漸漸古怪起來,做事有時不主常情,名聲漸漸就不大好了。
紀行之偷偷跑回來,勸她:“你若不愿意,避開就是,何必動手?”
白璧就坐在這株杏樹下喝酒。姿態(tài)翩然,語氣淡薄,道:“你好好跟著宋先生學(xué)東西便是,何必多管閑事?”
紀行之道:“你的事怎么算是閑事?”
白璧嫌他聒噪,把他推開。那時候她獨自住在白家的大宅子里,后院空無一人。她甚至不允許趙叔進后院一步。空蕩蕩的毫無人氣的宅子,紀行之心有戚戚。
他們在最艱難的時候彼此依靠,又在最接近的時候分崩離析。到如今,十幾年了,卻像是過了平常人的一生。
白璧看著他走近,低聲笑道:“你老了。”
紀行之摸摸鬢角的白發(fā),輕輕笑了笑:“年紀大了,自然就老了。”
他看著白璧。烏黑發(fā)絲,唇畔含笑,飛揚的眉眼微垂,顯出幾分落寞。但仍可以想見,當(dāng)她笑起來的時候,該是何等的神采飛揚,俊逸神飛。高高束起的長發(fā)精神極了,一點都不顯老。
難怪能被人稱為“妖女”。
白璧大笑,眉眼飛揚。隨手朝他拋過來一壺酒,揚聲道:“倒酒!”
紀行之給她倒酒。白家的女兒囂張跋扈,向來居于人上,紀行之和她慣了,這些年又養(yǎng)孩子養(yǎng)得性情更平和了些,并不覺得白璧過分,倒覺得她似又回到了少年時光,熟悉又親切。
白璧道:“你來了,毓?jié)稍趺崔k?”
紀行之輕輕一笑:“毓?jié)稍谒喂媚锬沁叄喂媚镆ノ髂嫌颍冶惆萃兴湛簇節(jié)闪耍彤?dāng)開闊眼界罷了。”
跟著宋安鈴,自然比跟著他們兩個人要安全得多。
紀行之道:“若這次事情能解決了,你也過去和我們一起住吧。這里太空曠了,你一個女孩兒,自己住著不太好。”
白璧笑道:“這么多年,你還能對這我說我是‘女孩兒’,也不怕風(fēng)大閃了你的舌頭。”
她年近三十,又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無論面容看起來如何年輕,卻難掩眉宇間的風(fēng)霜。這些年殺戮太過,不經(jīng)意間還會顯出幾分戾氣,無論如何,也不像“女孩兒”了。
紀行之坐到她對面,微一舉杯,仰頭喝了一杯酒,道:“你該去江南。”
白璧道:“何解?”
紀行之道:“杏花春雨江南。你這么喜歡杏花,正該去江南才好。”
“等事情過了吧,”白璧疲憊道,“要是那時候還能走得動,就去看看。看看小眉的家鄉(xiāng)。”
又是沉默。畢竟隔了幾年,從前再是如何熟悉,如今見面,還免不了詞拙。沒有可談的閑話來紓解氣氛,兩人只覺得尷尬。
紀行之道:“前些日子,你怎么殺了邵莊主的弟弟?”
白璧言簡意賅:“他眼瞎。”
紀行之:“……”
白璧看他一眼,換了個話題:“你知道水沉煙么?”
紀行之仔細想了想,道:“我似乎聽過,但是想不起來她究竟是誰了。”
白璧道:“我父親那次帶著貨船去西南域,全部船隊沉于滄河。父親本來押送貨船給藥王谷,可藥王谷的人卻說并不知此事。”
紀行之皺眉道:“水沉煙和藥王谷的人有關(guān)?”
“前些日子,”白璧道,“我準備再去藥王谷一趟,在路上,我見到了邵劍誠。他那時喝得爛醉,見到我,卻道,”白璧瞳孔猛地一縮,倏爾放松,低聲道,“他說,水姑娘身邊的人怎么會在這里。”
紀行之瞪大了眼睛,失聲道:“莫非是……”
“我懷疑是我哥哥。”
白璧的孿生兄長,白滄玦。
白滄玦當(dāng)年是跟著父親一起出門的。本來全部船隊沉船,無一人幸免,誰都沒有想過,是不是有可能,有人活下來?
白璧低聲道:“天下有可能有人長得和我相像,卻很難說,有人會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相像至能分不清彼此。”
紀行之猛地打了一個寒顫,道:“若真的有人幸存,這么多年,卻沒有一個人敢回來。”
“是,”白璧苦笑,“我為此事奔波了十幾年,至今卻仍不明白當(dāng)年之事的背后,究竟是怎樣的布局和陰謀。
“我白家不過關(guān)外武林世家,從未與中原武林爭鋒,是何等深仇大恨,滅我白家全家?
“我若得不到真相,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