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萬里封侯
- 北陶
- 3419字
- 2018-03-31 19:15:50
三人正準備回去。紀行之路上帶著他們穿了長長短短的巷子,穿小路回去。這個時辰,這一路上行人都少見。鐘淙心里有事,也沒像往日一樣聒噪個不停。三人剛穿出兩條小胡同,就見一個人運了輕功,從身前的短巷快速穿了出去。
紀行之眼皮一跳,隨手把鐘淙塞進了旁邊開著的院門。西北人似乎不習慣大白天的掩門,這一路過來,幾乎家家戶戶大門敞開,亮堂堂的。那人似乎也是一瞬間沒反應過來,待到回想起時,迅速回身,正好被一個箭步跨過去的紀行之制住。紀行之很利索地卸了他的下巴,翻了翻身上,沒翻出什么有用的東西來,看了一眼白璧,松開了那人。
那人跌跌撞撞地跌倒在地,一個用力就想握住白璧近在咫尺的腳踝。白璧冷冷一笑,輕輕避開之后一腳踩了下去。黑色的靴子卡在喉嚨處,那人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面貌平凡無奇,一身灰衣也很普通,是那種看起來一個不注意就會湮沒在人群里的人。鐘淙也從院門走出來,好奇地看著地上的男人,疑道:“他是誰?”
“他叫阿狗,”拎起刀鞘,隨手戳了戳地上的人,漫不經心的模樣,似乎還帶了點笑意,道:“這么快就找過來了。很不錯嘛。”
他們幾個人原本就不出名,普通人,甚至普通的江湖人見到他們也未必會覺得眼熟。能感到眼熟并且還會暗搓搓地想著通風報信動手的人,要么是水沉煙的人,要么是柳七月的人……事實上,他們這兩伙人可能根本就是一路人。
惡人門前走狗,當然要叫“阿狗”。白璧很壞心腸地想,一邊道:“連渠城都有你們的人,滲透得很徹底啊。大靖全境還有哪個地方不受你們控制啊?”
那人自然說不出什么話。白璧輕輕一踢她的下巴,順便松開了腳,那人轉身就要跑,被白璧一刀掀翻在地。鐘淙呆呆看著這一息之間的事,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見一具新鮮尸體出爐了。
紀行之淡定地把他拖起來,扔到對面人家門口的薪柴堆里,搓了搓地面,將血埋了。鐘淙眨了眨眼,道:“不會嚇著人家么?”
“他們家有男人,”白璧示意他看向院子里晾曬的明顯是男人的衣物,輕聲笑了笑,道:“在西北,就沒有哪個男人是沒見過血的。剛剛這門口這么大動靜,他們又不是聾子,還能聽不到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了。”
紀行之把那人的腳也折進去,卻突然從褲腿中落下一物。撿起來一看,是塊圓形玉佩。不是什么好的玉料,白色里還透著渾濁,上面簡單刻著祥云的圖案。白璧也接過來仔細端詳了下,沒看出什么來,隨手收起來,道:“四片祥云,是什么約定么?”
普通的紋飾固然容易重合,卻也不容易被人認出來。尤其是在這樣的看起來并非什么重要人物的身上出現,倒也說得通。
紀行之無奈道:“許是人家隨手刻的呢?我們也未曾在別人身上見過這樣的玉佩。你也太小心了。”
“不是最好,”白璧道,“但是把玉佩藏在褲腿里,就未必不是重要東西了。”
只是他們也看不出來這玉佩有什么不妥,只好拿回去給霍東霖看。霍東霖還和他們走時一樣,懶洋洋地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閉著眼睛,看起來很平靜。白璧猶豫了下,還是把玉佩拿給他看。無論如何,相比起他們三人,霍東霖見識得更多,比他們三個混混沌沌的是要好多了。
不過霍東霖也沒看出什么,還給他們后,就隨口給他們說江湖上的一些事。他這么多年,雖然不曾踏足中原武林,卻旁觀了更多。他不參與,卻慢慢看,慢慢懂。許多年輕時不明白的事,到老了,什么都懂了。
中原武林最古老的幾大世家:越家莊越家、千機山莊霍家、劍門柳家、藥王谷傅家等。但越家莊與藥王谷位置偏遠,向來避世,很少參與到各家之爭。而因為地處中原中心,與各門派之間的關系十分復雜,勢力極廣。而千機山莊卻是因為與朝廷關系復雜,尤其是制造出飛云箭之后,幾乎是朝廷放在江湖中的勢力。白璧聽到此處,眉頭微微一跳。
霍東霖一直都在觀察她的反應,見狀,輕輕閉了閉眼,苦笑道:“你不必介懷。我也有此猜測。”
白璧手指輕輕一顫,沒有答話。
霍東霖問道:“阿璧,你一定要報仇么?”
一定要報仇么……白璧垂下眼睛,想了想,低聲道:“我知道當年白家出事,中原武林中很多人都有干系,甚至許多人可能是被逼無奈或是心有苦衷。我不可能殺盡所有參與了當年事的人……我想查清這件事的起因、經過、原因、目的……不是為了殺人,不對,也可能還是為了殺人,”白璧輕輕笑了笑,目光非常冷靜,道,“我不能接受,我們白家上百口人,莫名其妙就變成現在這樣。”
“哪怕以你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撼動這背后的布局之人?”
“我也不想以卵擊石,”白璧搖搖頭,嘆息道:“但是我不可能就這么放棄。這世界上掙扎的人太多了,我也想嘗嘗不撞南山不回頭的滋味。”
霍東霖微一沉默,輕聲道:“我之所以離開千機山莊,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當年千機山莊應該也參與了那件事。”
場面一時寂靜。離中心風暴最遠的鐘淙都感覺到了一種沉重的壓力,沉甸甸地墜在頭頂。他小心地朝白璧看了過去,只見白璧蒼白的手指僅僅鉗住放在身側的刀鞘上,青筋暴起,正面無表情地看著霍東霖。白璧身上的戾氣一直都很濃,只是,卻也不曾似如今這般,濃重的殺意幾乎要破體而出。
霍東霖靜靜看著她,手里還捏著那粗瓷茶杯。茶杯脆得很,霍東霖手指松松地籠著杯口,毫無防備、也不準備防備的模樣。鐘淙那一瞬間,心里想的竟然是“聽天由命”……他覺得,此刻的霍東霖,平靜的表情下面,就是“聽天由命”,他等了很久,已經做好了接受審判的準備,以償還之前的怨氣,以換明日之心安。
紀行之輕輕碰了碰白璧的肩膀。
白璧渾身一顫,克制著、慢慢松開了緊繃的手指。過了很久,她慢慢放松了全身,微微閉了閉眼,伸手去端身前的茶水。她的手還在抖,茶壺拎起來的時候茶水從壺口灑了出來。紀行之輕輕接了過來,替她倒了杯水。
白璧喝完了一杯水,才輕輕道:“除了柳七月,這是我知道的最有用的事了。”
因為柳駿,白璧幾乎可以確定柳七月。甚至還可以確定,就是此時,柳七月仍與那幕后人有合作。但除了他以外,這么久,竟然都不曾知道其余的任何人。也許他們是在白家那件事完成之后,便斷了合作,收手不做,這才沒了線索。白璧本來都不打算從這些江湖人身上尋到線索了,誰料,竟能從霍東霖口中聽到這樣的消息。
千機山莊與朝廷合作多年,自然受制于朝廷。她本該想到的。
白璧沉默不語。霍東霖慢慢放下茶杯,一息之間,他臉上的皺紋仿佛瞬間多了好幾道。眼角的尾紋深深地垂著,很有精神的眼神都黯淡下來,若星子蒙塵。白璧頓時明白了這個人——霍東霖赤子心腸,在當年得知了那樣的真相之后,他該比任何人都痛苦。他避走西北,卻念念不忘,他自己過不了自己心里的坎,等了這么多年,所積攢下來的全部勇氣,都在等待白家人的懲罰。可白璧原諒了他,他連痛苦的寄托都沒有了。
最原諒不了他的,竟然是他自己。
白璧實在沒有安慰人的本事,尤其是傷心的大叔。何況,她雖原諒樂霍東霖,可她心里未必就過了那道坎——千機山莊與霍東霖自然是分開的,但霍東霖畢竟姓霍啊。以千機山莊的本事,他們既然參與了那件事,所起的作用自然不是幫個忙那么簡單的。
紀行之也沒辦法,又去看鐘淙。鐘淙瞪大了眼睛,那雙大眼睛里幾乎都在訴說“我也不會我也不會我也不會啊啊啊”,無奈技不如人,終于還是被白璧一把拎到霍東霖身邊。
鐘淙鵪鶉似的縮在霍東霖身邊,道:“阿璧姐都不生氣了,你干嘛生氣啊?”
白璧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覺得放心還是他也沒什么辦法了,招了招手,和紀行之一起出去了。一直出了小院的門,才輕聲道:“我們去千機山莊瞧瞧?”
紀行之道:“先回常山吧。”
“對,”白璧很理解,道,“安鈴姐姐也該回去了。先回去看看毓澤。”
紀行之笑了笑。
兩人一時無話。過了很久,紀行之才輕聲道:“阿璧,有些事,過去了就是幸事了,尤其是不好的事,那種苦味,沒必要一遍遍地回憶。”
白璧抬起頭。紀行之清瘦的臉在陽光下竟露出了幾分帶著笑意的溫柔,他沒有看白璧,目光靜靜看向遠方,每一句話卻是都在對白璧說:“做了父母,就有了一分責任一樣。做父母是責任,卻不是為了享受。就像毓澤。我希望他能平安長大,一生無憂。我有好的東西,我愿意給他,不好的東西,我希望他能忘記。好不容易養大了一個孩子,不是留著用來報仇的。”
“我覺得師父也會這樣想的。你想為他們做一些事,這沒什么。但你要為了這個付出一生,付出生命,你把你自己沉進去了,他們未必會高興。”
“這是一個父親的心里話么?”白璧輕聲笑了笑,“原來父母會這樣想么?”
紀行之低下頭看著她,目光里竟然有幾分擔憂,他輕聲道:“阿璧,你剛剛是不是,有那么一瞬,你想殺了霍叔叔?”
白璧沒說話。
紀行之輕輕摸了摸她的辮子,笑了笑,道:“阿璧,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你有理由,也有能力好好活下去。人這一生,何其短暫。能活著本是不易,你不要輕易就說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