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美利亞還躺在搖籃的時候，老阿婆就已經在他們家的鋪子前站了好多年，至今，連霍霍桑小鎮的老一輩人物都難以確信這個事實發生的具體時間，不過它早已無關緊要。因為她已經被大家目視為霍霍桑小鎮的標志物，與那些古老陳舊的街鋪一樣，備受過往人們的尊重與敬愛。

打個比方吧，就說那些清早到小鎮送貨的大貨車司機們，盡管那時天剛蒙蒙亮，能見度并不好，但他們知道完全不必打什么轉向燈，他們的手腳會很主動地操作著方向盤在快到小鎮入口的地方提前轉下彎，而到了晚上喝酒的時候，他們相互之間寒暄時都感到很感激，顯然，有一種特定的標志物在，他們再也不必花寶貴時間思考那些愚蠢的轉彎問題和隨之而來的種種糾紛了。

“阿美利亞，你快幫婆婆看看，是不是我小孫女回來了？”，老阿婆拄著竹杖慢慢走到皮匠父子的身邊，她伸著干癟細瘦的雙手在半空中胡亂地抓摸著，好一會兒才抓到阿美利亞白凈的后背心，阿美利亞仿佛感覺一股涼颼颼的寒意在他后頸上輕輕滑過。

“沒，沒，沒”，阿美利亞可沒有什么耐心，他完全吞掉了那個大肉包子，此時食道通暢，便極其不耐煩地大聲嚷道，可他額頭眉角卻都很有幾分閃躲，撇著腦袋，怯怯地低著頭，這個傻小子肯定是在擔心他老爸手中那只抓了好久卻一直沒舍得放下的破鞋子會不會啪地一下重重地砸在他的腦門上。

“阿美利亞”，一個尖細響亮的聲音從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遠遠飛了過來，“快跑！”

“啊？”，阿美利亞輕輕抬了下頭，眼見一個身著有些臟兮兮的短頭發的小孩子急沖沖地往自己這邊跑過來。

短頭發的小孩子跑得很急，他繃著圓嘟嘟的小臉，滿面通紅地一個勁兒往前跑，一聲呼喊仿佛是從嗓子眼里硬生生扯出來似的。

不出十秒，這孩子就沖到了阿美利亞的面前，可他幾乎剎不住腳，但他可真夠機靈的，扭身一個閃避，從老阿婆與阿美利亞之間的一點空隙里鉆了過去，然后嘻哈一笑，回頭對著傻愣愣地待在原地的阿美利亞又大聲喊了一句，“快跑啊，傻大個兒，人家可真追來了！”

“什么？”，受老阿婆阻擾而站在阿美利亞身旁不遠的老皮匠一下就火冒三丈，手中那只破鞋子頓時被嗖地一聲擲了出去。

不過好在阿美利亞早就知道該怎樣閃躲他老實父親這一狠招，麻利地往左輕輕一挪，那只鞋子在空中飛了不到一分鐘，便一頭栽在豬肉攤前剛掛出的一只被宰肥豬碩大的白晃晃的肉膘上，那肉膘倒也結實，單是一些血紅色的碎肉沫子如流星般被撞得四散濺落，那破鞋倒被反彈了一下，繼續在半空中如導彈一般疾速飛行。

可惜又是不到一分鐘的飛行時間，剛架起殺豬刀、準備狠狠大干一場的豬肉攤的老屠夫，怒氣沖沖地抹了一把被濺上肉末的油滑老臉后，氣定神閑地將那只在空中打旋的破鞋子一刀砍落在身前的案板上，“他媽的，想干什么？”，這家伙操著刃口開裂的大砍刀，一臉怒氣，叉腰站在他的鋪子前。

阿美利亞一看這屠夫的那股兇狠勁，不禁愣住了，根本沒能拔腿跑，卻一轉眼，咧嘴笑了，但剛要放開手腳，準備捧腹大笑時，一只小手已拉扯著他背心的下擺角，似乎想將他扯出人群。

阿美利亞一低頭，便看見一張桃形的紅撲撲的稚嫩小臉，正是那個沖到自己面前的小男孩，一雙晶瑩透徹的圓溜溜的眼珠天真地直視著他，“傻大個兒，愣著干嘛，跑啊！”，小男孩似乎很著急，氣喘吁吁，慌慌張張，拽著阿美利亞衣角的同時，還扭頭緊緊盯著自己跑過來的地方。

“天蒙，你也跑來了？”，阿美利亞似乎忘了他皮匠老爸十多年來的巴掌聲和手中不時拍出的爛皮鞋，放肆大笑的程度丁點兒不消，竟哼哼哈哈地傻問起眼前的小個子男孩來。

“老東西知道了，傻大個兒！”，小男孩歇口氣，小聲地貼在阿美利亞的耳邊嘀咕，“你快跑，老頭子（自然指的是老皮匠，即阿美利亞的老爸）肯定要抽你！”

“老頭子！哼，我才不怕！”，阿美利亞一步拐到小鎮大街的某轉角，偷偷看他皮匠老爸罵罵咧咧遠遠走開了，才沖著緊跟在他身后的短發小男孩笑哈哈地說，“沒看到那臭皮鞋剛才都讓我給躲過去了呀？”，說到這，他還不放心，胖手一伸，把小男孩整個拽到自個兒面前，像躲避什么仇人追殺似的，他緊緊拽著小男孩在自己肥嘟嘟的肚子前，又一低頭，朝男孩好奇地問到，“天蒙，你剛說的是哪個老東西啊？”

“還能哪個，傻大個兒?”，小男孩撅著嘴，“不就早上我們拿人家肉包子的那個死胖子喲，人家剛發現了唉！”

“什么？你說的?”,阿美利亞低下頭驚奇地望著小男孩，輕輕敲了下他光滑的前額。阿美利亞已經十七了，比小男孩要高大半截，這一敲也真是習慣了似的，并不響亮，盡管小男孩的前額锃亮無比，像個快燒紅的圓燈泡。

“什么嘛？怎么是我？”，小男孩一下臉漲得透紅，“傻大個兒，你也不想想，我和你一起拿的哎”，男孩掙開阿美利亞的懷抱，直挺挺地昂著頭反問道。

“也是哦！”，阿美利亞故作釋然，“諒你也不敢！”，他又輕輕按了下小男孩那锃亮的前額，還順帶伸出來，準備像往日那樣捏一捏男孩紅撲撲的小圓臉蛋。

“去死啦”，小男孩眼見阿美利亞的動作，趕緊抬手躲開了，“我才不會出賣朋友的”，小男孩正氣十足地頂了句，然后就插著手，靠在一棵小柳樹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眼前的阿美利亞。

“哦，那倒也是”，阿美利亞故作鎮定地輕嘆了下，“那現在該怎么辦？”，這十七歲的大男孩突然又大聲問了句，“賣包子的死胖子壞著呢？”，隨后，一擺雙手，木木地靠墻站著，仰望著他頭頂上的小半邊藍天。

“哼，笨呀！”，小男孩張大了嘴，笑哈哈地對阿美利亞喊道，“怪不得人家叫你傻大個兒呢？”，他揚了下腳，露出大腳趾頭的破舊黑布鞋便晃晃悠悠踢在了阿美利亞肥胖粗大的小腿肚子上，“走，我們去找皮諾克！”。

小男孩撲哧一笑，猴子似的一扭身從轉角處拔腿朝一處山坳跑去，阿美利亞可沒反應過來，當那憨笨的腦袋經過九千九百條彎彎道道方收到腿部神經的疼痛信息，他才一拍腦袋，“疼啊，傻瓜！”，也就慢騰騰地追了出去，“天蒙，等等我！”。

霍霍桑小鎮的夕陽如血，穿鎮而過的一條寬闊清澈的大河汩汩急流，斜陽如流霞一般一道道地奔走其上，五彩斑斕，撩人眼眸，大概它們都是上游的浣紗姑娘所遺落下的絲巾方帕，輕輕漂浮到水里，任游戲的魚兒親吻著、追趕著、歡奔著，一路飄到薄云三兩的遙遠天邊去了。

那薄云的正下方，阿美利亞和年幼的陸天蒙已經你追我趕地跑在半山腰上的一條七拐八扭的羊腸小路上，他倆打打鬧鬧的嘻哈大笑好像都快把天空中正撲撲飛過的一行大雁給驚嚇地落了下來。

霍霍桑小鎮處于群山懷抱之中，在這里，人們祖祖輩輩過著平和充實的甜美生活，勤勞節儉，安于鄉土，與外界的交往雖然閉塞，但好在一直保存著恬淡平靜的古老民風。

在這里，人們認為群山是最有力量的，視山如神明，每一家祭祀祖先的神案上都擺放有這里的大小山神，忠厚直爽的他們始終相信，如果沒有這些高聳入云的群山，甜美的純凈生活只能存在于勞苦的美夢之中。

樵夫和獵戶是這里最受尊重的，其次是漁人，再其次，才是農夫，這里的孩子大多數都是這四類人的子孫后代，但惟獨年幼的陸天蒙除外。

“喂！喂！喂！”

“別喊了，這人都暈過去了！”

“什么？暈過去了？”

“是呀，都被你打成這樣了，能不暈嗎？”

“媽的，這不行，要弄醒他，牛頭老弟，天蒙大人還要審他!”

“操，拿水沖，趕緊接著打，賤骨頭，剛才老子差點沒摔死！”

陸天蒙走后，牛頭怪和馬面怪各自領了幾耳光后，悻悻地又回到暗夜魔窟，繼續看管起那間暗室來，兩人為了防備在當班時打會瞌睡，只好你一言，我一句，喋喋不休地嚷起來。

“嘩啦”，瓢盆巨雨般的冰水冷冷地擊打在被巨型鐵鎖捆縛的光頭大漢身上，漢子微微眨了眨被血漬和腐肉粘連在一起的眼皮，血絲密布的斗大眼球微微轉了下，又立即合上了。

“傻大個兒，天上的大雁都飛哪兒去呀？”

“不知道！興許南方吧！”

“南方？南方在哪兒呢？”

“我咋知道？”，阿美利亞停了腳步，扭頭伸出一條胳膊，將小男孩從一塊大巨石下給拽了上來，“在更南邊吧，聽老爸說，這些大雁每年都會往南方飛！”，阿美利亞彈了彈膝蓋上的一點灰土，立刻挺直腰板，望了下他眼前的青山。

“我也想要它們那樣的翅膀！”，小男孩指了指一只似乎要掉隊的大雁。

“就你，做夢吧！”

“哼！”

“我爸說了，過些天去進貨就帶我到南方，你就等著吧！”

“你爸不是要拿鞋子抽你屁股嗎？”，小男孩忍不住，咯咯一笑。

“他才不呢？”，阿美利亞撇了下嘴，“要抽，也抽你屁股，天蒙！”，趁小男孩不備，阿美利亞一巴掌扇在小男孩微微撅起的屁股上。

“去你的，我又不是他兒子！”，小男孩不甘示弱，也揮出小手，朝阿美利亞圓溜溜的大屁股扇去，哪知阿美利亞狡猾，一扭屁股，便躲過去了。

“你當然不是他兒子！”，阿美利亞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鎮上誰都知道你是沒人要的野種，哈哈……”

“我——我——我不是——我不是！”，小男孩很慚愧地低下頭，輕聲嘀咕，此時，山野里出奇地靜，一陣陣的冷風如利刃般吹掃著一切，風刮過他半紅潤的耳廓，他不由地噤聲欲淚，可無情的風還是狠狠地吹跑了他眼角邊快要濕潤的幾滴淚漬，他探出小手胡亂地擦了擦，便昂起頭，猛地大喊一聲，“我不是——我不是啊！”，他沖到一片衰草漫天的開闊地，仰面大笑，一陣風，如排浪般兇猛撲來，那些故作挺立的枯黃衰草只好默默低下頭顱，在他周身肆意搖擺、跳躍、飛舞，有的甚至已經高高越過他萬分矮小的身體，頂到了薄云游蕩的碧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