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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紹卿等人再次跨入申家的大門,時光和久別重逢的人們打了個照面,人們在愣怔的瞬間記憶翻涌,繼而澎湃成驚濤駭浪。“老爺您回來了!”先是管家一聲驚呼,緊接著聽到的人們都紛紛從屋子里奔出來。院子里一時間擠滿了傭人,梅姑聽見院子里這么熱鬧,出去一看激動得心跳到嗓子眼,趕緊去佛堂找太太。
申太太禮佛不許任何人打擾,梅姑知道這一次的打擾太太盼了太多年,她徑直推開門,陽光一下子全撲入佛堂,申太太逆著光轉過頭來,瞇著眼打量梅姑,“什么事慌里慌張的?”“老爺回來了!”梅姑由于太興奮聲音都有些變得尖細。沒想到申太太卻平靜得出人意料,“該回來的,不該回來的都回來了吧。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說罷從佛龕前起身,由梅姑攙扶著來到前院。
十幾年的別離,一開口卻怕再添了生分。邊走邊斟酌思量,申太太與申紹卿目光重疊之時,竟是無語。梅姑在一旁干著急,“太太你快說話啊!”申太太看著面前的申紹卿,十幾年的光陰將他打磨得更具風華,甚至鬢間的白發也絲絲入扣,讓滄桑恰到好處提煉出歲月凝重的回眸。“紹卿,你還是那么好!”語出驚人,當著眾多家里下人的面,誰也沒有想到申太太會說出這樣的話。申紹卿原本凌厲的目光柔和了下來,“你的記掛真是讓我消受不起。”“既然一家子都回來團聚了,快進屋吧?!鄙晏D身讓出一條路,說罷眾人都跟隨申紹卿進了堂屋,因為只有申默修對這個環境十分陌生,左顧右盼,其他人的精力都圍繞在申紹卿身上。梅姑到廚房趕緊張羅晚飯。管家獻上了家里的陳年普爾,退到一旁。申紹卿拿起茶碗品了一口,“難得解放了家里竟然沒有什么變化。”申太太打量著申紹卿,真怕少看一眼都要突然消失似的,“變化在所難免,下人走了不少,管家和梅姑說什么都不肯走。你們回來的正是時候,眼看著茶園要充公了,大家商議一下以后怎么過。”申紹卿點點頭,“沒想到申家在我這一輩敗落了?!薄斑@也不是你的責任,大勢所趨,我們做好最壞的打算,能保住這所宅院就很好了。”月娘在旁一聽急了,“申家的祖產就這么拱手送人,這和遇到土匪有什么兩樣?”申紹卿忍受著她的淺薄,“事到如今你少說幾句就萬事大吉了!”
申太太將目光落在月娘身上,淺淺一笑,“時光荏苒,妹妹一向可好?”月娘站起身走到申紹卿身邊,將一只手搭在申紹卿的肩上,“托老爺的福,拉扯默修長大成人,我也算修了個功德圓滿。”申太太聞聽只覺刺耳難當,將目光移向旁邊的年輕男子,“這就是默修,長得真是一表人才?!鄙昴拊诃h顧四周之后,帶著月娘的教誨用緊張仇視的目光打量起申太太,心想這個女人真是不尋常,一團精氣神撐起一副單薄的骨架。由表及里,必是綿里藏針。見提到自己,只得站起身來,“太太過獎,我娘時常提到您,說您治家有方?!薄笆菃??”申太太皮笑肉不笑的看著月娘。月娘趕緊岔開話題,“默修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和我相依為命?!薄坝星酚羞€,債主才不會追上來。”“行了,都別說了。你們跟我到祠堂去一趟。”申紹卿起身趕奔祠堂。申太太緊跟了出去,月娘怕節外生枝,趕緊跟了過去。
2
原本昏暗的祠堂,一下子涌入了這些人,夕陽斜照進來的光線,讓每個人都看上去很溫暖,實則每個人的心里都涼意森森。香案上的香灰還沒來得及打掃,可見常有人來上香。申紹卿先帶著眾人跪拜磕頭,起身之后,來到榮氏的牌位前,用手輕輕撫摸著上面的名字,喃喃自語:“入鄉情更怯,我這么多年沒有回來,就是怕想你,怕看見你的靈位,我對你保證過做我的女人會很幸福,結果卻讓你不幸夭亡。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他的聲音開始哽咽。申太太上前滿眼含淚說道:“我何嘗不想她還活著,至少不會陪葬了我的一生。”申紹卿呵呵冷笑了兩聲,讓周圍的人都不寒而栗,“我不能為她報仇,就讓你們都陪葬吧。是你們的嫉妒害死了她。”申太太委屈難過得幾乎要窒息,緊咬著牙關,“事到如今,你還是不相信我!申還玉是我的養女,按照你的喜好我一手培養的,我把她送到你身邊,你還看不出來我的本質嗎?我會對她下此毒手嗎?”申紹卿愣愣的看著申太太那近乎歇斯底里的表情,恍然間轉向月娘,“難道是你?”月娘嚇的魂不附體,“人命關天,可不能亂說啊!”正在這時,申還玉走了過來,面對著申紹卿,聲音凄厲抓住申太太的胳膊搖晃,“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我一個人蒙在鼓里,我不是你和他的女兒?那我是誰?”管家這時在一旁說話了:“你是太太在臥龍寺撿來的棄嬰,和申家沒有一點血緣關系?!边@聲音聽來如同宣判了申還玉的死刑,申還玉像猛遭狂風吹襲的一株野草,搖晃了幾下,勉強支撐著站穩了腳,她活了這么長時間,原來都是在為申太太而活。她只是一顆棋子,那現在她是不是該出局了。“原來這里和我沒有一點關系。”她喃喃著,目視前方。申太太聽她這樣說很過不去,“你至始至終都是我的養女,怎能說沒有關系?”
月娘忍不住說話了:“這養女和養父之間不清不楚,也不怕壞了申家的名聲,要是我早離了這里?!鄙杲B卿怒道:“你住口!休要分散注意力,榮氏的死你脫不了干系?!痹履锫劼犓餍怨蜃谄褕F上哭起來,“天地良心看我人單勢孤就這樣欺負人啊。我的兒,你倒是替娘說句話啊?!鄙昴揠m然料到遲早會有一場唇槍舌劍,可是沒想到這么快就輪到他上場,只得硬著頭皮說:“爸,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了,娘在您身邊最久,您還不了解她的為人嗎?怎么到了這里,就聽信挑唆懷疑起最親近的人了?”申太太再也壓不住心中怒火,破口大罵道:“你這個不孝子,有奶便是娘!就是她當年毒死你娘,你竟然不分是非黑白,替殺母仇人說話!你娘在天之靈何以得安!”說完捧過榮氏的牌位抱在懷里面對著申默修。
申默修嚇的退后了一步,月娘見勢不好,趕緊站起身來拉住申默修,“我的兒,你不要聽她胡說。我才是你親娘?!鄙昴迊淼缴杲B卿面前,帶著哭腔問道:“爸,她說的是真的嗎?到底誰是我娘?”申紹卿怒不可遏,對申太太吼道:“你到底還是要說出來,忘了當年的約定了嗎?你和月娘誰要是說出真相,就休了誰。默修由此得名??磥砦覀兊姆蚱耷榉菥壉M于此,要怪就怪你不能遵守約定。”申太太瞪大了雙眼,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竟是當年共同的允諾?;谥硪?,十年的等待和期盼這就樣輕描淡寫的煙消云散,還未等分辯,卻不想旁邊的申默修眼前一黑,差點倒在地上。剛才還在為申還玉的身世幸災樂禍,沒想到這么快自己就被卷入其中。申紹卿看著申默修,攙了他一把,“我不忍心讓你從小就沒有母愛,從小活在恨意當中,所以一直隱瞞你生母的真相。你能理解父親的一片苦心嗎?”申默修從申太太懷中接過榮氏的靈牌,仔細打量著,突然間爆發,“你們倆個到底誰害死了我娘?我殺了她!”說完從腰間拔出一把手槍指向申太太和月娘兩人不停的晃。
申紹卿見狀也大驚失色,人們都忘了軍官休假可以帶槍回家?!昂⒆?,不要亂來,把槍放下!小心走火傷人。”申默修哪里肯聽,死死握著從部隊帶回的手槍,“今天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說,到底是誰下的毒手?”他的眼睛因為瞬間充血,布滿了血絲,紅的像魔鬼一般。
3
申紹卿可不想自己唯一的命脈攤上人命官司。上前力奪手槍,申默修早已失去理智,槍口在人前亂瞄。爭奪中申默修扣動了扳機,應聲倒下的竟是站在申太太身邊的申還玉。眾人頓時亂作一團。管家和申紹卿合力奪下了手槍,申紹卿一耳光狠狠落在申默修的臉上,申默修愣住了,“爸?我為母親報仇你竟然打我!”申紹卿用顫抖的手指著申默修,“你不孝!人命關天,你要是殺了人,難道要我白發人送黑發人!”“爸,那母親就這樣妄死了嗎?你到底心里有沒有她!”“我從來不帶你回老家是因為什么?近鄉情更怯,我害怕看見這里的一切!”申太太大喊了一聲,“快救人啊!快去找大夫!”這時申紹卿和申默修才注意到已經胸前全是血的申還玉,申紹卿大步上前抱起申還玉,“孩子,堅持一下,大夫馬上到?!闭f完抱著她出了祠堂,見申紹卿奔著申太太的上房去了,眾人在后面緊跟著。
大夫來的時候,申還玉因為失血過多已經人世不醒。取出子彈后,眾人追問大夫情況如何,大夫皺著眉謹慎的處理好傷口,“好險,距心臟只有一指,再偏一點就沒命了。這一顆子彈已經傷了她的元氣,原本就體質單薄,需要用最好的補藥吊住這口氣,否則血不歸經,就算能活下來,也終成個廢人了。”申紹卿趕緊說:“您僅管給開最好的藥方,錢不是問題。人一定要讓她好好的活下來?!薄澳判?,我定當盡全力醫治?!?
申太太握著申還玉蒼白冰涼的手,一邊抹眼淚一邊說,“這孩子跟著我也沒享過幾天福,卻想不到如今遭此橫禍,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如何對得起她親生的父母啊!”申紹卿用鼻子冷哼了一聲,“還不是你自作孽!異想天開讓她來迷惑我!”申太太絕望的抬起頭,“我用心良苦還不都是為了你,我以為你會因此感動。”“感動!你暗算我還希望我感動!你是鬼迷心竅了吧?”“看來真的是我枉費了心機,終究難敵涼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守著杯盤狼籍的感情,還有什么意思?!闭f完站起身走了出去,梅姑跟在后面也一起出去了。申太太對梅姑說:“去把大鷹這孩子叫來,讓懷玉看見他,人到這個時候得有個念力才好堅持下去。另外我有事要對他說。”梅姑趕緊去找廖大鷹,現在不比往昔,可以差遣仆人前去,如今凡事都要親力親為了。
廖大鷹早已不是當初的稚嫩模樣,早熟的他已具備了偉岸身姿的雛形,辦事利落機警,在本地土改工作中脫穎而出,深得土改工作隊長的賞識,現在成了隊長的得力助手,多少鄉紳富甲想通過他說情多保留一點家產田地,如今已成炙手可熱的人物了。
廖大鷹聽梅姑說申還玉中槍昏迷不醒,立刻隨梅姑趕了過來。“怎么會這樣,她在省城上學不是好好的嗎?”梅姑也不便詳細解釋,只好說:“等還玉醒來,由她和你說吧?!绷未篾棊е鴿M腹疑問,來到申還玉的床前,毫無血色的臉上,那雙充滿靈性的眼睛緊緊閉著,他上前一把握住還玉的手,冰涼得讓他吃了一驚。忙問站在一旁的申太太,“還玉被誰所傷?”申太太一邊抹眼淚,一邊哭訴:“你有所不知,還玉是我的養女。她同父異母的哥哥申默修,因為家產的事一怒之下開了槍,認為她不配分得申家的財產。”“豈有此理,怎會如此目無法紀!他人呢!我找他算賬!”申太太趕緊拉住廖大鷹,“這件事好不容易壓下去了,現在他和他父親在書房呢。現在我們眼下要緊的是申家土改分地,如今我什么也指望不上了?!薄吧晏f哪里話,想當年我得申家救濟,現在我能袖手旁觀嗎?我一定盡最大努力去說服隊長,讓申家少受損失。”申太太擺擺手,“我現在什么都不想要了,我爭再多還不是拱手送人,你要是幫我,就讓申家一無所有,我看月娘是不是還要追隨老爺到死?”梅姑在旁勸道,“太太不可義氣用事,我們不能破罐子破摔啊?!鄙晏湫Φ溃骸爸弥赖囟笊?。大鷹,聽我的你就放手去做吧。不要顧及我和還玉,我娘家這些年的體己也夠我們以后吃穿用度的了?!绷未篾楛c點頭,“只要能幫上太太,我聽您的便是?!闭f完又看了看還玉,“我想在這兒等她醒來,你們要是累了就去休息吧。”申太太經這一折騰,早已體力透支,站起身后由梅姑攙扶著,“她醒了也別和她說太多話,讓她好生養著,”叮囑完出去了。
外面月朗星稀,夜風徐徐吹來,申太太禁不住一凜,“如今看來,老爺是不會久留了。他的心不在這兒,也不在月娘身上,解放后禁止一夫多妻,他只能選一個?!泵饭萌滩蛔柕溃骸叭羯昙覕÷?,月娘也不走呢?”申太太嘆了一口氣,“老爺現在對她起了疑心,不走也沒有她什么好日子過。我們需要再添一把火,讓老爺相信她的冷酷就好了。”“月娘巧言令色,談何容易?!薄拔也荒茏屵€玉這么白白受傷,”申太太狠狠的說道。
4
說話間來到書房跟前,聽見里面還有說話的聲音,申太太故意咳了一聲,推開門款款走到桌案前,梅姑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空氣瞬時間仿佛凝固讓人窒息。申太太看了一眼申默修,又轉過臉對申紹卿說:“想不到申家書香門第竟出了這樣的行武之人。”申紹卿解釋道:“我原是為了讓他歷練一下,軍校畢業后他便棄文從戎?!鄙晏湫α艘幌?,“我可是要為還玉討一個說法,豈能讓她白當了一回靶子!”申默修在旁邊忍不住站了起來,“她勾引我爸,這是罪有應得!”申太太怒目相向,“傷了人還這么理直氣壯,看來真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那我明日報官,為還玉討一個公道!”說完轉身就要走。申紹卿趕緊走上前將她攔下,“有話好好說,家丑不可外揚,再說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鄙晏戳丝瓷杲B卿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日思夜想此時在眼前,卻如天涯之隔,“這個時候你把這兒當家了,我卻不能了。若不是還玉挨了這一槍,恐怕躺在那的就是我!”申紹卿為了兒子不得不放下姿態,語氣近乎哀求:“他畢竟是個孩子,得知真相一時間受不了打擊,情緒失控,我讓他給還玉陪個不是,你看這樣行不行?”還未等申太太說話,申默修大吼一聲,“休想!給那個賤人陪不是,還不如一槍打死我!”申太太立刻惱羞成怒,“再怎么說她是我的養女,你口口聲聲罵她賤人,那我是什么?目無尊長,申家怎么出了你這么個不孝子!我明日必報官,看你還能不能繼續囂張,到時有你好看!”申紹卿連連擺手,“好了好了,都別說了。我代默修道歉可以嗎?”“子不教父之過,要當著所有人的面征得還玉的原諒!”“好,好。等還玉醒來我就去。”申默修上前一把拉住父親,“爸,你心里可還有母親?你若去道歉,我立刻離開這里。”申紹卿狠狠的瞪著他,“我這還不都是為了你!一旦報官,鬧得人盡皆知,你必定前途不保?!鄙昴揠[忍的點點頭,“看來你是不想為母親報仇了,你若還愛著母親,就不會被她勾引!我的前途不用你管,我這就去參加抗美援朝,不成功便成仁!”說完跑了出去。申紹卿追到門外,看著申默修的背影罵道,“逆子!快給我回來!”申默修頭也沒回的跑到了大門口,申太太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結果,看了一眼梅姑,小聲說道:“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反而成了劊子手?!泵饭泌s緊寬慰,“太太別多想,您又沒逼他上戰場。”此時申紹卿扶著門,頹然倒下。申太太大喊一聲,“紹卿!”申紹卿已昏迷不醒。
申紹卿醒轉過來的時候,一睜眼見是申太太坐在床邊,立刻要起身,“快把默修給我找回來!”申太太按住他,“我已經派人出去找了,深更半夜,他在這里又不熟,走不遠的!老爺先躺下,我們等消息就是了。”申紹卿將信將疑,眼淚不知不覺流出來,“默修要是有個閃失,我如何對得起他娘。你若不逼他,何至于此!都是你惹的禍!”說完一手推開申太太。申太太雖然委屈,也只能忍住氣,“我只不過讓他去給還玉道個歉,哪想到默修這孩子氣性這樣大,任性到如此地步?!鄙杲B卿長嘆了一口氣,“唉!都是月娘從小縱著他,慣子如殺子??!”“我本想著默修這孩子錯不了的,父母根基好,哪至于如此不明事理?!鄙杲B卿越想對月娘越深感憎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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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顯得很漫長,申太太熬紅了的雙眼終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她幾乎一夜未睡,早早起來洗漱,便過來看望還玉,見廖大鷹還坐在床邊打著瞌睡,便小聲問道:“大鷹,還玉可曾醒過?”大鷹見是申太太,連忙站起身,“還沒有,我可擔心了一晚上。要不要再找大夫瞧瞧?”申太太俯下身仔細看了看環玉的臉,慘白如紙,讓人揪心,“大夫已經開完藥了,我會照顧好她的,你先去把我拜拖你的事辦好,能留下這座老宅就行,其余什么都不要?!薄澳抢蠣斔薄安灰芩虏贿t宜,快去!”申太太壓低聲音戒備的命令道。廖大鷹又看了一眼還玉,“還玉就有勞夫人了,等她醒了一定通知我,我馬上過來。我這就去找隊長研究此事?!鄙晏c點頭。
晌午時分,申還玉翕動著嘴唇,“水……水……”,申太太立刻命梅姑趕緊倒碗水來,一小勺一小勺喂了幾口,還玉慢慢睜開了眼睛,第一眼見申太太坐在床邊,她想立時坐起來,卻根本沒有力氣動彈,拼著全力掙扎著說道:“太太,您養育我竟是為了這一天嗎?”申太太未說話先落下淚來,“是我的私心讓你受苦了,我已經給你攢夠了一筆豐厚的嫁妝,將來你和大鷹的婚事,我會為你做主的?,F在別的不要多想,好好養傷?!鄙赀€玉的眼淚漫過臉頰,“我只是一顆棋子嗎?這盤棋已經結束了是嗎?”申太太握住她的手,責備道:“傻孩子,媽對你的悉心教導都枉費了嗎?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薄澳愕囊馑歼€要再利用我是嗎?”申太太聞聽氣的語塞,旁邊的梅姑趕緊打圓場,“還玉是發燒說胡話嗎?哪來的利用一說,咱們可要一條心啊,否則怎么對付月娘。老爺的心意若不回轉,就前功盡棄了啊。”“我若讓老爺回心轉意,是不是就報達了太太的養育之恩?”申太太和梅姑都默然低頭。申還玉已虛弱得氣喘噓噓,“好,我一定……不負眾望?!闭f完合上了眼睛,一行眼淚從眼角順勢落在了枕頭上。
這邊月娘一早起來去看申紹卿,得知昨夜發生的一切,立時心頭火起,哭鬧起來,“默修雖不是我親生的,可是我一手把他拉扯大,他要是不能保全,我也不活了。”申紹卿聽了狠狠的摔碎了手中的茶杯,揚手就要打,被眾人攔住,只好用手指著月娘道:“若不是你嬌縱壞了他的性子,何至于此!你竟然還在這里咒他!你要死要活,別在這里,趕緊走開!”月娘止住啼泣,“要走一起走,老爺我們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才一天就發生這么多事,呆久了更不知要怎樣,我這就收拾東西,”說完轉身要走。“你去留隨意!”申紹卿冷冷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月娘慢慢轉過身來看著申紹卿,“伺候你這么多年,你竟然這么打發我!”
正在這時,外面響起了敲門聲,管家上前把門打開,一見為首的是土改工作隊隊長,后面跟著廖大鷹,知道大事不妙,趕緊迎了進來。眾人一聽是土改隊來人了,頓時驚慌失措。
這時申紹卿做為一家之長,率先走在前面,看這架勢便知不妙,“貴客臨門,有失遠迎,失敬失敬。”土改隊的趙隊長一擺手,說:“不必客氣,關于土改的政策想必尊架早已知曉,就不用我多說了吧?”“那是自然,只是各家情況不同,不知政府對申家的地產如何分配?”“經近日研究決定,申家茶園百畝有余,理應平均分給當地茶農,不能據為己有。還有一個茶莊的店鋪,改為公私合營,年終所得五五分紅,你看如何?”申紹卿聞聽如五雷轟頂,“這位同志,您能不能再和政府重新研究一下,申家的祖產不能一點不剩啊?這叫我如何面對祖宗?。俊薄澳悴灰嗾f了,這種話我們都聽膩了!念你們申家世代在鄉里名聲尚可,沒有欺壓窮苦百姓。現如今的結果還是經我一再說,大家同意才通過的,若有不滿意怕是連這個茶莊的分紅也沒了。這所老宅院繼續讓你們居住已是黨的寬大處理了。你不思感恩圖報,怎么還有不滿情緒?”
申紹卿的嘴張了張又無聲的閉上了,眼前一黑暈倒在地。大家圍籠過來,一番呼喚才醒轉過來,“天要亡我申家啊!”說完又閉上了眼睛。眾人七手八腳把申紹卿抬回臥室,申太太命人叫了大夫來診脈。一時間申家人心慌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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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趁梅姑在廚房里給老爺煎藥,四下無人,便上前對梅姑說道:“我們姐妹一別也有十余載了,一想起當年那場瘟疫,我和梅姐也算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了?!泵饭玫灰恍?,“我比不得你,一輩子都是伺候人的命。飛上枝頭做鳳凰想都不敢想呢?!薄懊方憬闶窃诠治覇幔课业娜兆幽木拖衲阆氲哪敲词嫣?,自離開了申家大院,我何嘗不是胳膊折在袖子里,忍氣吞聲挨到今日,卻不想是這般結局?!泵饭霉室饫L聲調說:“三窮三富過到老,那就這么容易看到結局?,F如今窮人都翻了身,這富人的日子不好過了。”月娘上前小聲問道:“梅姐姐就沒有什么打算,一輩子老死這里不成?”梅姑冷笑了一下,“我倒不會見風使舵,這風往哪邊吹都和我無關,申太太對我有救命之恩,一向待我不薄,我可不能做那見利忘義之人。”梅姑的話僅管刺耳,月娘也只得忍著氣,繼續說道:“姐姐若想從長計議,我們二人又是老相識,實不相瞞,老爺對我素來是不上心的,這些年我也給自己留了個心眼兒,生怕有一天老爺不中用了,我又沒有個親人可以指望,素日里積攢了一些私房錢,若我們能一起出去離了這里,另謀生計可好?”梅姑聽著聽著翻了臉,“你當年棄太太于不顧,現在又要棄老爺于不顧!現在申家敗落,你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再別叫我姐姐,你這種貪慕虛榮的勢利小人不配與我姐妹相稱!”月娘想不到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訕笑道:“我只不過想著你我是一樣的出身,為你我將來共同尋個出路,看來上趕著不是買賣,好心當成驢肝肺!”說完怒氣沖沖出了廚房。
少頃,藥煎好后,梅姑端著砂鍋來到老爺臥房中,申太太守在床邊正愁眉不展,見梅姑進來,趕緊接過砂鍋將藥湯倒進碗中,梅姑問道:“老爺還沒醒過來嗎?”申太太搖搖頭,梅姑便把剛才月娘私下與自己所說的一番話復述給申太太,申太太聽了反倒如釋重負,“由她去吧。我禮佛這么多年,最信這因果報應,該報未報,時刻未到罷了。”梅姑也點頭稱贊,“俗話說的好‘天作孽有可為,人做孽不可活。只可惜我們不能親眼看到這一天?!鄙晏贿呌脺讛噭铀幫胫械臏幰贿呎f:“想來真是可笑,待在老爺身邊時間最長的女人卻是第一個要離開他的,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泵饭泌s緊補充道:“那也要看是什么樣的女子,小門小戶家的女人自然是眼皮子淺,見利忘義的?!鄙晏⑽㈩h首,“想必她這些年也未得過老爺什么情義,否則也不至于如此令人寒心?!泵饭脴O力贊成,“可不是嘛,她剛才所言倒有一兩句是真,說老爺對她不上心,她早為自己做了日后的打算?!鄙晏灰恍Γ八氖孪葎e讓老爺知道,以免雪上加霜。老爺這是急火攻心,醒轉過來還不知怎樣的情況呢?默修下落不明,祖產又被分得所剩無幾。就算我有心理準備,一時也難以承受,何況老爺。申默修負氣執意離家出走,不管是不是去抗美援朝,都讓他揪心。思來想去,這一切都因我而起,我竟成了罪魁禍首了。”“太太怎么什么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默修任性出走,原非太太本意,至于申家祖產遲早是守不住的,只是多少的問題罷了。現在的情況讓月娘心生去意,這才是最得人心的啊。”申太太不以為然的搖搖頭,“縱然留的住人,留不住心又有何用。老爺本就對我有氣,想來這一樁樁一件件的變故加起來更不會原諒我了?!薄按艘粫r彼一時,現在是太太日日在老爺身邊服侍,他再不念舊,也要看看將來啊。難不成老爺真要鬧個妻離子散才肯罷休!”申太太把藥碗端到床前坐下,看著昏睡中的申紹卿,“話雖如此,若離心離德的相守,又有什么意思?!薄拔覀儾皇沁€有還玉呢嗎,有她在旁撮合,何愁不能守得云開見月明。”申太太這才想到還玉,“她的傷這兩日可有起色?”“已能吃得下粥食,廖大鷹這兩天沒少過來照看著。”“大鷹畢竟是男孩子,照看她多有不便,如今他身份不比往日,傳出去也不好聽,還是你多費心我才放心,老爺這邊有我就夠了。”“我明白太太的意思,我這就過去?!?
梅姑前腳剛走不多遠,月娘便來探望申紹卿,眼淚汪汪的看著申太太,“老爺還沒醒嗎?”申太太裝作什么都不知的樣子說道:“病來如山倒,家里遭了這樣大的變故,心病還需心藥醫,少不得要調養數日,還需要老爺自己能安神靜心,否則吃再多藥也是于事無補?!薄八矣刑?,這我就放心了?!薄斑@個時候倒想起我了,你開離申家大院這十幾年也未曾主動與我互通音信。”“太太怪罪是應該的,就像老爺說的,近鄉情更怯,我和老爺都不想再受往事的糾纏。如今老爺回到太太身邊,是眾望所歸,再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薄昂脗€近鄉情更怯,你還敢回來,證明你膽子不??!”月娘聞聽嚇得面色剎時慘白,額頭冒出了細汗,“太太,您若容不下月娘,月娘即刻便走就是。只是想著和老爺見上最后一面,盡了多年的主仆情義,另外老爺在省城剛謀得一份要職還未前往赴任就請假回鄉,本想著三五日便能回去,誰想這一病怕是要耽擱數十日也未可知,少不得有人前去打理一番,還有默修,我需要去打聽默修有沒有回部隊,才能得知他的下落。這些鞍前馬后的事總得有人去跑辦才好。”申太太以居高臨下的目光看著她,忍住沒有斥之以鼻,“你若真有這份心,那就去盡這份力吧。也算報達老爺這些年對你椒房專寵的恩德?!痹履镏晏珜λ缫押拗牍?,只得繼續說道:“太太取笑月娘,月娘何德何能得老爺專寵,承蒙老爺不棄,這十幾年不過是主仆一場罷了,我悉心照顧老爺和少爺的飲食起居,不敢有絲毫懈怠?!薄斑@么說我倒要謝謝你替我盡人妻之道了?”月娘見話不投機,多說無益,連忙哀求道:“太太這么說便是把老爺疏遠太太怪罪到我的頭上,我實在擔當不起?!鄙晏餍哉酒鹕韥?,把藥碗用力放在桌上,“現在申家只不過是一個破落戶罷了,樹倒狐猻散,誰知你是否要去別處乘涼呢?對于慣會依附的人,我哪敢怪罪呢!”月娘忍住氣,端起藥碗說:“我服侍老爺喝下這碗藥,便去省城為老爺和少爺的事求得一個周全?!鄙晏珨r住她靠近申紹卿,奪過藥碗說:“事不遲宜,你即刻動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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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還玉醒來,見梅姑守在旁邊,便問:“大鷹回去了?”“是啊,他這兩天又忙土改的事又要來這邊看你,實在有些吃不消,我便叫他回去好好歇歇。他看你現在情況有所好轉,這才放心了。”還玉欣慰的點點頭,“太太終究沒有看錯人?!泵饭泌s緊說道:“這也是姑娘的福氣呢。”還玉苦笑道:“太太的福氣便是我的福氣,我若離了太太,便什么也不是了。”梅姑為還玉捋了捋額前的頭發,“幸而你是個知恩圖報的孩子,眼下太太正愁老爺醒來該如何應對呢?這要是新仇舊恨全加在太太一人身上,如何是好?太太已經破釜沉舟,不惜賠上申家祖業一拼到底,就算月娘走了,可太太的心愿是否能成全最終還是要看老爺……”“我明白,你幫我把太太叫來,我有事要說。”梅姑連忙應道,“好,我這就去?!?
申還玉把申太太當初戴在她頸上的玉墜取了下來,握在手里,想起它被申紹卿扯斷時的情景,至今記憶猶新。申太太自己走了過來,老爺那邊交由梅姑暫且看護一會兒。一進屋,申太太便噓寒問暖,“我怕碳火太旺嗆到了你,才叫人燃一會兒熄一會兒,要是冷叫梅姑多加一床被子過來?!鄙赀€玉笑笑,“我不是真正的大小姐,沒那么嬌氣,從前您嬌著我,我倒覺得習以為常,現如今反倒不自在了。”申太太坐到床前,為申還玉掩了掩被子,“你說這話難不成是故意要和我生份?”申還玉亮出手中握著的那枚玉墜,“還玉,”說著把玉放進申太太的手掌中。申太太愣了愣,還未等說話。申還玉接著說:“我的名字也是顧名思義,人都說玉是有靈性的,現在我把靈性也都還給你。”申太太越發聽不懂她在說什么,申還玉便低頭耳語了幾句。申太太愣怔了一下,“這樣可行嗎?”“死馬當活馬醫吧,我再無他法。您這就扶了我過去。”申太太遲疑著,“你這身子能行嗎……”“正是因為不行才好。難道沒聽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申太太硬著頭皮依申還玉的主意扶著她艱難的行到申紹卿的臥房前,申太太低聲喚著:“梅姑,快幫我一把?!泵饭迷诶锩媛犚娏⒖坛鰜恚娚晏鲋赀€玉要進來,連忙幫扶著攙進臥室,“這是怎么說,等傷養好了再來看老爺也不遲啊?!鄙赀€玉氣喘吁吁,掙扎著說道:“你們都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在這里?!鄙晏o梅姑使了一個眼色,梅姑只好不再作聲,隨著申太太出來,把門掩上,轉身問明緣由。
申還玉強忍著由于走動傷口鉆心的疼痛,一下子倒在申紹卿的身側,好一陣子才緩過來,呼吸漸于平穩。她認真打量這個昏睡中的男人,眉目和臉頰都是申太太給她描述過的樣子。所以一見面,便覺親切溫暖,似相識多年的重聚。她伸出手輕輕撫摸申紹卿的發際,額頭,鼻子。這樣近距離的接觸是今生最后一次,她感覺到他的呼吸沉穩而均勻,盼著他快點醒來,又希望時光能在此時慢下來,給她多一點時間做個真實的自己。一旦這個男人醒來,她就要接著演戲,想到此她的眼淚流了出來落在枕頭上,她知道她要不著痕跡的去化解,她將手指停到申紹卿的眉毛中間,因為縱然是昏迷中眉心也并未舒展?!拔黠L不解意,吹不散眉彎,”申還玉輕輕念道。不想這一句卻讓申紹卿的頭輕輕動了一下,既而睜開了眼睛,申還玉萬萬沒有想到,這么快申紹卿就醒過來。趕緊縮回手,申紹卿扭轉頭見申還玉躺在旁邊,“你怎么在這兒?她們人呢?”申還玉早已作好打算,不慌不忙的說道:“是我求母親讓她把我放在這里,我怕我時日無多,想好好看看您,若是死前能承蒙您看我一眼,也不枉負我叫您一聲爸爸了?!鄙杲B卿半躺半臥坐起來,俯下身看著申還玉,“說什么傻話!年紀輕輕說這么不吉利的話,哪那么容易就死了?!闭f完用手指在她臉上輕輕掐了一下。申還玉繼續說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希望您能原諒我曾經欺騙了您?!薄吧岛⒆?,我早就原諒你了,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好好養傷?!薄拔抑傅氖俏抑皇前褮v年來太太所寫的文章和詩詞照著抄錄下來?!薄芭叮侩y怪有些地方的確不符合你的年齡所應想的,是我粗心竟沒看出來,你們珠聯璧合演的一場好戲?!薄澳f這話可是又要怪罪于我了?”說完申還玉上氣不接下氣呼吸急促,令人緊張。申紹卿趕緊否認,“沒有,你別再多說話了。免得倒不過氣來?!闭f完用食指堵住了申還玉的嘴,順勢摩挲她的嘴唇,輕輕分開下唇以觀看她的牙齒,“還是把你的口齒伶俐留到咬人上吧?!鄙赀€玉悲從中來,為自己亦為申太太。申還玉咬著牙繼續哀求道:“看在太太苦心孤詣的份上,您好好待她,您如果不答應我就是走了也閉不上眼?!鄙杲B卿皺了一下眉,伸出一只胳膊放在申還玉面前,申還玉會意,俯過去輕輕用嘴唇碰了一下。申紹卿滿意的點點頭,“好,我答應你?!鄙赀€玉重新躺下來,如釋重負的說道:“我心愿已了,叫人扶我出去?!鄙杲B卿將她緊緊攬進懷里,“只要你聽話,一切都會好的。”說完便叫人進來,梅姑聽見是老爺醒了在喚人,急急忙忙推門而入,“老爺你醒了?”“嗯,還玉陪我說了一會兒話,她累了,扶她回去好好休養。”梅姑看了還玉一眼,她經申太太講明原由,便不足為怪,二話沒說攙著申還玉回房歇息。
只是私下里忍不住問申太太,“太太還玉這丫頭到底和老爺說了什么,怎么老爺醒來后看上去氣色不錯?”申太太不屑一顧,“管她說什么,只要不是采陰補陽就好?!泵饭妙D時面紅耳赤,“怕是老爺心有意而力不足?!薄袄蠣斔貋沓啬撼?,我何嘗看不出端倪,只是暫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老爺若不喜歡還玉,她何嘗能為我說得上話。少不得先將計就計。等穩住陣腳,再從長計議?!鄙晏赜谐芍竦卣f道。
8
這邊申還玉回到房中稍作休息,便讓申太太拿來筆墨,連夜寫了一篇文章交給申太太,囑咐她重新再抄一份。然后對申太太解釋道:“申家以茶為業,老師他對寫茶的文章素有好感,希望此篇以茶寓情的散文能喚起你們的往日情愫?!鄙晏皖^看了一眼文章標題《茶禪一味》,大致讀了一下,覺得名字甚合心意,便贊許道:“難得還玉如此為我著想,我真是沒白疼你?!薄把蚋岢阅躺星夜蚰?,何況您的養育之恩,我沒齒難忘。您還要照我說的這樣做……”申還玉又叮囑了一番話,申太太一邊點頭一邊默默記下了。
申太太命梅姑拿出家里最好的陳年潽爾,自己端著一應茶具,來到申紹卿的書房。申紹卿正為兒子離家出走和祖產分割的內憂外患煩心頭痛不已。這時不知申太太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疑惑的看著她在自己面前的一舉一動。從暖杯,醒茶,洗茶,到泡茶,碗盞之間流轉著精心曼妙,隨著茶香的飄逸,申紹卿的緊張神經略微松弛了一些,申太太神情恬淡的先斟了一杯嘗了嘗,復又斟了一杯,雙手捧著小心翼翼來到申紹卿面前,輕輕說道:“人生得意須盡歡,失意時皆借酒澆愁,今日我以茶代酒,希望您的煩憂能略消解一些?!鄙杲B卿接過茶杯凝神看著申太太,好像初次獲得,需要認真品鑒的一幅字畫,因為沒有期待而滿是驚奇,“這是唱的哪一出?”申太太淺笑盈盈,“舉案齊眉。”申紹卿面無表情但還是喝下了茶水,申太太一邊續杯一邊說道:“想來夫妻多年,竟沒有全身心的為你沖泡過一壺茶水,全都怪我不好。”說完又將茶碗端到申紹卿面前,“這是家里最好的陳年潽爾,它等了這么久才得以在杯中完結宿命,可見時光和造化是相輔相成的,我錯過了太多老爺信手拈來的瞬間,此刻別再辜負了。”申紹卿又接過這一杯茶,看了看碗中橙色的湯汁,“是好茶,可惜從來沒有機會用心品,”說完淺嘗了一小口回味良久。申太太見申紹卿的心門已開了一條縫隙,便不失時機的說道:“這茶和人一樣,天長日久總能品出本性來。要的就是用心,我禮佛多年,思及此寫了一篇文章,不知能否得申老師慧眼一閱?”“難得于諸多煩惱中品茶讀文,拿來我看看?!鄙晏銓⒊浐玫纳赀€玉擬的那篇《茶禪一味》遞了過去,一篇素箋上工整的蠅頭小楷讓申紹卿不禁皺起了眉頭,不過卻越看越有欣喜的神色,令他喜不自禁的是從涓涓字跡中流淌出的芳靈慧性:
茶是俗物,卻因為高僧喜歡斗茶,把原本一草木之物賦予了無限靈性。
在說文解字中,茶的意思是人在草木之間。會意了,便通達了雅趣。古時烹茶,煎茶,比現代人喝茶的過程要繁復得多。而在茶樓表演的茶道,其實只是一些花俏的皮毛。喝茶的人各懷心事,真正能融入其中的人可謂寥寥無幾。用一盞茶洗滌一下內心的塵埃,這是茶道的目的。而不在于那些舉手投足間形式上的表現。
唯有靜心才能去品清茗。心煩意亂之時,入口的即便是瓊漿玉液也興味索然,更何況是一杯難嘗的清淡。唇齒之間只是匆匆過客,如何能捕捉那稍縱即逝的一縷草木之香。茶香即是她的魂魄,能與之神交,必需一顆虔誠的心。清冽,甘醇,苦澀,各有各的妙處。懂茶的人應是擅于深思的人。心浮氣躁難識茶滋味,杯中幻影,心事跌宕,必不能在茶中觀照自我本真,與草木相通的那一瞬,亦是與天地相合。試想把浸過陽光雨露的嫩芽迎入肺腑,是多么舒適愜意的一件事。只是凡心容易阻擋這一人間樂事的享受。年輕人多是不喜歡喝茶的,首先溫度就讓缺少耐心的人望而怯步。暢飲不是品茶的作為,喝茶是慢功夫,未識人間苦味的人,對茶是很難有感情的。唯有千帆過盡,懂得回味時才會漸明茶的獨到好處。
這讓我想起一句話,“少年夫妻老來伴”。人間情愛如果沒有經歷愛恨離別,就這樣酣然一世,是何等的造化與福氣,能從粗茶淡飯里品啜出雋永滋味的人才真正還原了草木的骨骼精髓,懂得并且珍惜。可是多數人終究是失落過的,蕩氣回腸也好,刻骨銘心也罷,記憶就是一杯回味無窮的茶,苦里有甜,倘若這時喝著茶去翻往事,心頭喉頭都泛起同一種滋味,茶無瑕,思無邪,這便成就了一件好事。
禪是玄妙的,茶是現實的。琴棋書畫詩酒花,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排名最后一位的俗物,如何與禪相提并論,皆因情之所感,心之所悟。茶魂與心魂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當下與回味的碰撞,如同水與茶的相逢,舒展綺旋開來,如心花盛放,茶香是人為造就的,亦是屬于天地的。如同命運,采擷芬芳,是種本能。誰棄了我,我棄了誰。如果是借水還魂,那么透過這碧綠的殘骸,了卻一段心事,便是化解了塵緣。忘記曾唇齒相依,忘記曾深入肺腑,命途中莫怪人走茶涼,人與茶,不過是付水一樣的情緣……
看完后忍不住嘆道:“怪不得還玉的文章這么好,原來皆出自你手。緣何不早一點讓我知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紅袖添香便可,舞文弄墨實屬多此一舉。”“此言差矣,‘紅袖添香夜讀書,卿正欣喜吾欲狂。攜手相看徘徊處,知音鴛侶共徜徉,’當學古人這一消遣?!薄跋氘斈陿s氏在側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吧?可惜我無福消受?!鄙杲B卿的臉頓時沉了下來,沒有作聲,似乎陷入了追思。申太太趕緊說道:“是我不好,又勾起老爺的傷心事,若是她還在的話,老爺會多很多快樂,我也不會失去老爺的信任。”說完眼淚流了下來。申紹卿見狀用手幫她拭淚,“女人的眼淚我消受不起,一滴就醉了?!薄澳阋f醉茶倒有可能,眼淚怎么能醉人,竟哄我。”“不信試試?!闭f完申紹卿用茶杯接了一滴她腮邊的眼淚,混著剛才剩下的半杯茶葉一飲而盡,然后裝作暈倒的樣子跌坐在椅子上。申太太忍俊不禁,奪下他手中的茶杯,“我的眼淚若能讓老爺整日飄飄然,我就天天哭?!鄙杲B卿俯掌大笑,“你哭不起,我醉不起?!?
正在這時梅姑急匆匆跑進來說道:“不好了,還玉的槍傷流血不止,人已經休克了。”“怎么會這樣?”申紹卿聞聽神情立刻凝重,站起身直奔申還玉的房間。申太太的笑容還沒有來得及收斂,人已經不見了終影。
梅姑見申太太還站在原地,上前問道:“太太您和老爺……”,還未等梅姑說完,申太太一怒之下將桌上所有的一應茶具全部推翻在地,“你們全都騙我!”梅姑大驚失色,“太太,你們剛才不是好好的。”“如果做小伏低能被愛的話,那月娘早在十幾年前就做到了。何至于還不如一個揀來的丫頭!我真是鬼迷心竅了!梅姑,我好恨自己,是不是我不夠心狠?”“太太小聲點,別讓老爺聽見!”“我怕什么?”“太太別忘了榮氏的死啊!”申太太立刻恢復了理智,“快和我過去看看,請了大夫來瞧沒有?”“大夫來過了,直搖頭,說是勞心過度至使元氣潰散,難以為繼了?!薄安荒茉儆械诙€榮氏了!”申太太緊張的心里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