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申還玉在家人的安排下進入了這所基督教會學校。不過學校已經充公,校長和一切重要職位皆由共產黨派來的專人管理。校方為申紹卿保留了教師職位,擔任高年部語文老師。這些變故都是來時沒有想過的。申還玉幾經輾轉,以優異的成績跳級進入了他所在的那個班。看似都在情理之中,其實都是暗中母親在幫她安排。一步一步接近了母女倆日思夜想的人。在申還玉的目光真正觸及到這位父親目光的那一剎那,親情的暖流遍及全身。呼之欲出的兩個字哽在她的心頭,生命中的另一座山峰在面前仰止。她要忍耐,不能輕舉妄動。
申還玉躺在宿舍里夜夜失眠,輾轉反側中思慮著課間申紹卿的言談舉止。感覺在父親內斂的神情下,掩藏著澎湃復雜的情緒。每當在語文課堂上,她對視那雙眼睛的時候,像潛入寒潭,身不由己微微發抖。“爸爸,造化弄人近在咫尺不能相認,”每當這種情緒漫上心頭,申還玉都咬緊牙關,生怕一不小心脫口而出。她留意著他的每一個細節,翻書的手指,講課聲音的抑揚頓挫。每一堂語文課都調動所有感官神經吸收著父親的能量。
功夫不負苦心人,申還玉的文章從插班一開始就引起了申紹卿的注意。文字的力量遠非同齡人所能企及。又緣于同一個姓氏,每次批改作文時,申紹卿都猶為留意申還玉的文章。涓涓字跡流淌著的靈性,令申紹卿每閱一文過目難忘。進而多次在班上給予表揚,無形中文字成為拉近兩個人之間的紐帶。申還玉更是煞費苦心在每篇文章中都下足了功夫,力求在字里行間抓住申紹卿的心。她精心烹制了一篇《相思如茶》,徹底撼動了他的神經:
當我們想一個人的時候,會發現那是一種苦澀的心情,卻止不住去品啜,像喝一杯苦茶。在記憶的唇邊,往事化成裊裊升騰的熱氣,氤氳了雙眼,那舒展的葉片悠然沉落在心底,像伊人靜好的姿態。手捧一本書,輕輕打開心事的門,端詳那盞待喝的茶,以古樸的方式懷舊。瞇起眼,偷偷淺笑。飲著無人知曉的情愫,苦苦的憶念回旋,茶不醉人,只能讓人清醒的流淚,滴在心扉的字里行間。搖一搖杯子,葉片翩翩起舞,你的發角、眉梢都在里面。我貪婪的喝下幸福的錯覺,與思緒繾綣,像溫柔的風吹開一朵花的羞澀,瞬間綻出幽藏的愛戀。想你當年枝頭的嫩綠,是誰將你采下,現世炙熱的烘焙,改變了最初的純真模樣。是我傾情的注入,漸漸舒展了你的身心,還我一場馥郁的綺夢。
獨飲茶與獨酌酒,那馨香與辛辣究竟哪個銷魂!在孤獨里能否拼出個勝負?溫柔卻能刻骨,纏綿繩索了空虛,月光朗照千古,懷中照不見了舊人。莞爾一笑,化作一只癡蝶,義無反顧撲進纖纖塵網,思念如猛虎撲食,俘虜了你每個細節。
記不得多少次續杯,品的心都碎了。你卻淡了倦了,再滾燙的情詩也無濟于事了。
你以溫涼通透的眼神,詮釋了離別。我固執的握著空杯,用相思填滿,傾夜的不寐,與你續一段不再的前緣。愛上這縷口齒噙香的苦澀,在吞咽的時候,你便屬于了我。這是個寂寞的游戲,愛永遠輸給了時間。
讓申紹卿再也按捺不住,把這個他好奇猜測多次謎一樣的女孩叫到辦公室來,想要問一個究竟。
申還玉第一次單獨站在申紹卿面前,既坦然又有些興奮。如她所愿,他真的在乎她的想法了。申紹卿把她的作文放在桌子上,一目了然他看了不止一遍。他打量著申還玉,靈秀的眼睛,文靜的神情,怎么看都不像是早戀的學生。作為師長有規勸的責任,于是不無嚴歷的說道:“我布置的作文是寫茶抒情,題目自擬,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你的這篇文章很優美,但從意義上講卻不符合你的年齡所應思索的。要珍惜得來不易的讀書機會,新中國剛剛成立需要人才儲備,你的文章明顯是小資路線,這樣走下去是很危險的。”申還玉沒想到一開始父親就給自己扣了這樣一個大帽子,摘掉刻不容緩,“申老師,您有些誤會我了。我寫的不是自己,而是我的母親,每天我在她對父親的思念中生活,耳濡目染,就有了這樣的體會。只能是為母親代筆,寫了這樣一篇抒情散文。您覺得不妥,我以后再也不寫了。”申紹卿也出乎意料,還有這樣一段引由,忍不住嘆道:“原來如此,難怪你小小年紀便如此早慧。你母親對父親的感情令人動容,孤兒寡母著實可憐。”“您又誤會了,我父親他還在世,只是多年不與母親聯系,疏遠了她。”申還玉只得繼續辯解。“生逢亂世,這樣的遭遇也并非罕見。現在天下太平了,你的父親沒有棄你們于不顧之理。”“話雖如此,他卻還是一直沒有回家。”申還玉說這話時低下了頭,強忍內心的酸楚,眼淚不請自來,撲簌簌潸然而下。申紹卿心里一動,想不到輕易觸動了這個女學生的情腸,趕緊安慰道:“別哭,別哭,只要你現在好好學習,長大了去找他,那不是一樣嗎?”申還玉聞聽,更加悲痛,禁不住痛哭失聲。申紹卿有些慌了,“別這樣,讓人看到不好,你很有寫作天賦,以后多努力,老師期待著你寫出更好的文章來。擦擦眼睛,你先回去吧。”申還玉強止住傾泄如注的眼淚,知道自己失態了,很不好意思。什么也沒說出了辦公室便回了宿舍。
2
宿舍里的同學看到申還玉紅腫著眼睛回來,都很奇怪,忍不住上前詢問又得不到回答,面面相覷,申還玉的低調隱忍,在同學眼中使她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一樣,無形中就有了一些隔閡。申還玉自顧自躺在床上回憶著剛才發生的一切,百感交集。那廂申紹卿也覺察到這樣與眾不同的孩子,如此草率的態度很不妥。于是找了個機會召集申還玉寢室的同學們,叮囑她們要團結,不要因為申還玉的個性而疏遠她。這些學生回到宿舍很是忿忿不平,待申還玉回到宿舍,便你一言我一語的給她話聽,“真是好人難當,無緣無故躺著都中槍。”申還玉的上鋪也忍不住幫腔,“看似不聲不響,原來我們都被告了一狀。”申還玉聽著覺得弦外之音是針對自己的,忍不住問道:“你們說什么呢?”“班主任來找我們談心,要我們多照顧你一些,不要孤立你,真是不明白老師怎么這么偏心,都是同樣的學生。”“有這樣的事?”申還玉半信半疑。“你還裝傻,我們怎么對你不好了?值得你去老師面前訴苦。”“我從來沒有,你們誤會了。”“你那次明顯是在老師面前哭訴,怪不得回來我們怎么問你都不說。”申還玉感到百口莫辯,“我真的沒有說你們什么。”寢室里七嘴八舌一時讓還玉感到莫名的孤獨。從小到大她都沒有遇到過這種人身攻擊。憤怒委屈心酸全部涌上心頭,她躺倒在被子里,徹夜難眠。讓她想起紅樓夢中那句“清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現實是多么凄涼無助。她決定找申老師說清楚,讓他去和寢室里的同學們澄清誤會。
當申還玉再次站在申紹卿的辦公桌旁,申還玉的心情極為復雜,雖然知道老師是為了自己好才對同學們說出那樣的話,但事與愿違,她感受著他的額外恩慈,還要請老師出面為她說和。這實在是差強人意的結果,申還玉喃喃著,心里已醞釀了好多遍的說詞,一時間竟毫無頭緒,不知先說哪句好,“申老師,聽寢室的同學說您和她們單獨談過,讓她們不要孤立我是這樣嗎?其實您大可不必這樣,如此一來反倒顯的我不合群,她們現在誤會的厲害,以為我出賣了她們。”“哦,這都怪我考慮的不周全,你不要介意,找機會我再和她們溝通。”“申老師讓您費心了。”“說哪里的話,老師不希望看到你形單影只,要在集體生活中找到快樂。”申還玉認真的看著申紹卿說話時的神情,他的專注中埋藏著有待她挖掘的感情,而她更像一座呼之欲出的火山,想到母親的殷殷期盼,悲從中來,心想:爸爸,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怎么會在這里。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強行忍住,急匆匆告辭。
申還玉的心里一半是暖的,一半是涼的。她回到宿舍里躺下,輾轉反側之際覺得身上一陣陣冰冷,感覺褥子越來越潮,她把手伸到最底層的床墊子上,才發現濕了好大一片。頓時心里莫名惱火,惡夢一般的現實讓她心底寒意陣陣侵襲,雖然很清楚這絕對是人為的,但是質問也不會有什么結果。既然她們選擇了群起而攻之,她哪有招駕之力呢。她沉默著把褥子和被子都卷起來,露出那一塊濕透的地方等待晾干,申還玉知道與此同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冷靜觀察著她的舉動。平靜的結局出乎寢室這幾名同學們的預料。申還玉知道計較的越深會越累。她已經背負著一個莫大的責任在身上,不想再為其他人和事分心。為了爸爸能承認她們母女,什么都可以忍受,一切不快都是暫時的。她這樣想著,也希望自己的忍耐能化解她們的敵意,換來寢室中的安寧。
時隔不久,申紹卿再次找到申還玉的室友,為她澄清誤會,讓同學們包容一下她性格中的孤僻。
當這一事件傳到申還玉的耳中,又讓她生出莫名的感動。其中一個室友對申還玉說:“申老師今天給我們出了一個謎語,用‘獨來獨往’打一個人名。我們都沒有猜中,申老師說,是申還玉嘛。看來申老師對你還真是偏愛有加。”申還玉聽到偏愛有加四個字,眼眶頓時濕潤,為了不讓室友看見,趕緊轉過頭去。室友繼續說著“申老師趁你不在寢室的時候來找我們談話,你真有本事,讓老師當說客……”同學的話越是刻薄,她的內心反而越是溫暖。也許親情就是這樣神奇吧,自發的就會表達出來。申還玉對申紹卿的感念更加強烈了。索性在作文本上填了一首詞:
減字木蘭花
冰弦理斷,玉指纖纖垂淚眼。一把心灰,交付秋風百事吹。
茶香淺醉,難忘當年無怨對。今在誰邊,早已朱顏遣舊緣。
3
當申還玉想像著爸爸看到這首詩時的心情和表情的時候,并未有絲毫感同身受,像托爾斯泰說的那樣“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只是被申還玉的才情深深打動,按捺不住想要去接近她,了解她的沖動。索性提筆在作文本上寫下這樣一行話:晚上老師請你喝茶,可以嗎?
當作文本發下來,申還玉迫不及待想要看看申老師的批復。結果那行熟悉的字體映入眼簾的時候,申還玉的心撲通撲通跳得讓她臉都紅了。她終于有機會可以和父親多一些接觸了,可是她又擔心起這樣直接赴約會給父親留下一個不夠莊重矜持的印像。為了在父親心中有一個很好的形象,她不得不忍痛割愛放棄這次邀約。她用極不情愿的手筆寫下違心的一段話:謝謝申老師的錯愛,題詞緣于和母親相依為命,言及她對父親的思念。我無時無刻不希望父親早日回到母親身邊一家團圓。老師的美意我心領了,來日方長,今后理當學生叩請老師才是。
寫畢,她控制不住欣喜若狂的心情,很想有人分享她的秘密,可是同學說不得,于是她提筆寫信給廖大鷹:
……
大鷹,見字如面,今天我連日來的努力終于取得了進步,父親要請我喝茶。可是我不能輕易赴約,我怕他對我失了尊重,所以只好婉拒了。我知道他開始在乎我了,并且對我產生了好奇。可是謎底暫時不能揭開,一切還沒有鋪墊好,他還沒有準備好接受我和母親。你能想像我的興奮嗎?母親若是知道估計這一夜都要失眠了,但是我卻不想急于讓她知道進展,之前和你講過母親的心酸和遭遇。守望的過程夠折磨她的了,這一點點欣喜不足以緩解和告慰她多年的痛苦。……
你在寺中可還習慣?有何不如意請直言相告,讓我為你分擔……
心事在申還玉心中悄悄醞釀發酵著,她把喜怒哀樂都拋給了廖大鷹。其實她并不知道,與此同時,學校中早已有人將申還玉和申紹卿的私下交流情況用密信寄回鄉下老家。此人名叫周丙昆,是申太太有意安排他在教會學校做眼線,申太太一直以來就是靠他的通風報信對申紹卿的一切了然于胸。周丙昆野心勃勃,此是后話,暫且不提。
申還玉并不知道,她像一只風箏操縱在申太太的手中。而廖大鷹的回信更讓申還玉愁腸百結,反復看著廖大鷹的字跡,腦海浮現出信中的畫面:
……
我在寺中一切安好,勿念。只是梅姑陪太太來進香的時候,悄悄對我說,申家的祖產要被分了。土地改革已經進行到咱們這兒了。本地的鄉紳和地主們都人心慌慌的,不知道自家的命運如何被安排。據說有的平時作惡多端的只給分了一點田地夠維持生活,屬于貧農了。申太太為這件事也整日坐臥不寧,又不敢告訴你,怕你一著急失了分寸,前功盡棄。梅姑說,太太既盼老爺回來,又怕他回來,因為你的哥哥申默修會是最主要的繼承人。至于月娘和你母親能各得多少,全要看老爺的意思了。所以當務之急,是要讓老爺在情感上認同你們母女,否則會很被動……
申還玉經過百般思量,覺得形勢所迫要加快行事進度。家中就要發生重大變故,她不能再按部就班,讓父親盡快喜歡和接受她這個女兒,進而接納母親。
于是在下一次的作文布置好以后,申還玉在作文后面寫上了這樣一段話:一直以來感謝申老師的付出,為我在同學中說和,我很想請申老師共餐,不知可否?
作文本批復下來,申還玉急于翻開作文本去看結果,那筆跡讓她再次心跳加速:難得你是個有心的孩子,那就選一處安靜的地方吧,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有事可打我辦公室的電話※※※※※※。申還玉會意,于是絞盡腦汁附近哪里有環境好,人又少的地方。想到有一次廖大鷹說過東來順火鍋是百年老店,有錢人可以訂包間,這樣不會被打擾。想到此她放學后去火鍋店訂了包間,然后用火鍋店的電話給申紹卿的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訂的飯店和包間位置。她知道這樣做很唐突,可是已經時不我待,就算是彌補上次她有意放棄的邀約吧。雖然申紹卿客氣的推辭了幾句,但在申還玉的誠意感召下還是如期前來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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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申紹卿出現在包間的那一瞬間,申還玉不禁眼前一亮,眼前的這個男人今天顯得格外神采弈弈。額上的一綹白發波浪形分向一側,憑添幾分成熟的韻味。無論身為人父亦或身為人夫,都有著值得品鑒,難以忽略的卓然。也許這就是令母親耿耿于懷的原因吧,她一邊看著一邊想著,嘴上寒暄著:“謝謝申老師您能賞光。”服務員在旁已經拿過了菜譜,申紹卿煞有介事的翻了起來,“丫頭請客,我不能客氣。這些日子可讓我操了不少的心。”申還玉淺笑盈盈,故意嗔怪:“您別點太多,我沒帶那么多錢,別讓我荷包大出血。”申紹卿故意睜大了眼睛看著申還玉:“沒帶夠錢還敢請我,那你可等著好戲看啰,吃霸王餐,吃完我就走。”申還玉撅起了嘴。申紹卿適當的點了一些青菜和羊肉,安慰她道:“放心吧,和男人吃飯能讓你拿錢嘛。”申還玉覺得申紹卿的話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優越和霸氣。雖然是她做東,她開始覺得被動了,“申老師您能吃辣的嗎?”“還可以。對了,丫頭,你能喝酒嗎?”“我不會喝酒。不過老師如果想喝,我看著您喝。”“哪有一個人喝的道理,你這是請客嗎?”申還玉看申紹卿有些不悅,只好說道:“那我陪您喝一點點。”“這還差不多。”說罷菜已上齊,申紹卿把羊肉和青菜幫著申還玉放到她這一側的辣鍋中,然后把剩下的放進自己那一側的清湯鍋中。鴛鴦鍋中的青菜和肉片很快翻滾起來,申紹卿夾起一片肉嘗了嘗說道:“沒有什么滋味,我可以在你的鍋里涮一下嗎?”申還玉沒有猶豫的答應:“可以。”申紹卿滿意的點點頭,“丫頭還是懂人情的。”申還玉笑著說:“這有什么,連這一點慷慨都不能給予,圣經就白看了。”“你還看圣經?”申紹卿難以質信的問道。“是啊,從小母親就讓我熟讀圣經。”“哦,想必你母親是虔誠的基督徒了。”“不是,她信佛。”申紹卿迷惑不解,“她信佛為什么讓你看圣經?”“因為母親信佛是為了求菩薩讓父親早點回到她身邊,可是她求了半輩子也沒有實現愿望。于是她就讓我看圣經,她說也許西方的神能顯靈也未可知。”“有信仰很好,但是付出不要指望一定會有回報。你母親還真是個難得一見的癡情女子,有機會真想看看她。”申還玉立刻來了精神,“當然會有機會的!”申紹卿見她這樣興奮,笑了笑:“我是想看看是什么樣的母親培養出如此才情出眾的女兒。想必令堂一定也飽讀詩書了。”申還玉靦腆的低下了頭,“要是父親能像您這樣對我和母親充滿盛贊該有多好。”申紹卿看出她有幾分傷感,忍不住說道:“你愿意做我的女兒嗎?”申還玉抬起頭,瞪大了眼睛看著申紹卿的臉,“我愿意。”申紹卿還有些不相信,又重復了一遍:“你真的愿意?”“我愿意。”“那你叫我什么?”“爸爸。”這一聲發自肺腑的呼喚,她等了太久,脫口而出的時候竟沒有一點遲疑,自然得像是順暢的呼吸。申紹卿輕輕點了點頭,“在你父親沒有回來之前,這樣就有了一些親情。來,干杯,慶祝你有了位父親,我有了個女兒。”申還玉端起酒杯舉的高過了申紹卿的酒杯,申紹卿糾正她道:“你是長輩還是領導,舉那么高。”說著指點她敬酒的禮儀。“學會了嗎?現在你該怎么敬我?”申還玉把杯子低過他的杯子,但是申紹卿也降低了杯子的高度,倆人的杯子平齊碰在了一塊。申還玉心里想,這不變成平輩之間的敬酒了,但是沒有說出來。
也許是申紹卿一時高興,忍不住哼起歌來,申還玉驚喜的說道:“爸爸你還會唱歌?”“當然了,而且唱的還很好呢。”“是嗎,我想聽。”于是申紹卿微閉上眼睛輕唱了一首他平日很喜歡的草原歌曲。這出乎意料的一幕讓申還玉又驚又喜,她看著他因為酒精而面色緋紅,閉目唱歌的樣子,心里一時有說不出的難過。
想到自己在這里私聽款曲,母親在家里受盡等待的煎熬。在申紹卿唱完的時候,申還玉還是努力的笑了笑,輕輕鼓掌致意,“想不到爸爸多才多藝,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那得留到以后慢慢說,一下知道太多怕你受不了,”申紹卿不無得意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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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還玉與申紹卿在這次小聚之后,彼此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申還玉還是會在作文本上作詩填詞,借此抒發母親對父親的思念。她希望申紹卿讀到這些詞的時候,能夠有所頓悟。誰知這次她的一闕釵頭鳳成了導火索,引發了埋藏很久的情感地雷。
申紹卿把學生的作文本都帶回家來在書房里批閱,用過晚飯后就再也沒有出來。月娘奇怪怎么申紹卿最近獨處的時間越來越長,而且還常常喜歡照鏡子,一把年紀了,看自己還能看出花來?憑女人的直覺,她再次留心起他的各種生活細節。因為在他身邊的這些年,申紹卿拈花惹草的事情時有發生。她礙于身份低微敢怒不敢言。月娘已經習慣了明察暗訪,盡全力將申紹卿的多情風流扼制于萌芽狀態。近來的反常現象又再次崩緊了她的神經。她多次注意到申紹卿批作文時經常走神,會獨自一人微笑。這教書育人還能讓人如醉如癡?月娘以泡茶為名出入他的書房,順便掃一眼他正在看的學生作業。
而申還玉的這首釵頭鳳填的讓申紹卿很是喜歡,正反復斟酌品味她私設的這道小菜:釵頭鳳情殤
燈殘夜,人愁歇。誰聞離恨無聲噎。誰之錯,忍蹉跎。優柔思淚,幾番零落。諾、諾、諾。
花容謝,秋傷野。無緣得見飄零葉。顧惜昨,今尤過。頻傳音信,濃抒清寞。墮,墮,墮。
月娘悄悄走近竟然沒有察覺,她見申紹卿正專注的看著作文本上的那幾行字,神情中滿溢著喜色。她把茶放在作文本的旁邊,掃了一眼作文本上的那首詞,“怎么批作業批的這么高興?”申紹卿立刻將作文本合了起來,“你近來怎么像只貓似的,輕手躡腳反倒嚇我一跳。”月娘笑了,“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老爺還怕了我不成?”申紹卿瞪了她一眼,沒好氣的說:“和你說多少次了,現在都解放了,不能這么叫了,還老爺老爺的,你的封建思想殘余輕則會讓我落人口舌,重則是要受處分的!”“我都叫了這么多年了,才解放一年,我一時半會兒總改不了口。以后我注意就是。”“改不了也得改!行了,別在這礙事了,趕緊出去吧。”月娘在臨走之前掃了一眼那本作文本上的姓名,“申還玉”。怎么也姓申,心里犯起了嘀咕,她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
待到夜深人靜,申紹卿已經入睡之后,來到書房,借著蠟燭的微光從幾十本作業本中翻找“申還玉”的作文本。月娘雖然沒上過學,但在申紹卿身邊久了,耳濡目染,也能粗通文墨。她找到了申還玉的作文本,如饑似渴的翻看起來,發現在作文的后面,經常會附有一首詩或一首詞,而這詩和詞的內容和作文是完全不相關的,都是些兒女情長,聚散離合之類的辭句。她不由得抓緊了申還玉的作文本,握在手里恨不得撕個粉碎,理智讓她強壓竄上來的怒火,還要像以往一樣,順藤摸瓜,不可打草驚蛇。申紹卿的脾氣她是知道的,沒有抓到把柄,只會激起他的雷霆之怒,鬧得不可開交。于是她決定先按下不提,等找到確鑿證據再行決策。
第二天早上申紹卿在出門之前,月娘為他拎著公文包,在門口說:“默修昨天打電話來說想退伍,他說自從所在的部隊起義后,在國民黨軍隊的東西和共產黨的軍隊要求的一點都不一樣,非常不習慣。”申紹卿聞聽眼一瞪,“都是你給慣的,什么都以自我為中心!他退伍以后能干什么?當工人還是當農民?哪樣他能做的好?”月娘幾乎含著眼淚說道:“紹卿,我對默修視如己出,屎一把尿一把拉扯他長大成人,不敢讓他受一點委屈,不就是因為他不是我親生的,怕你有一點多心。這么多年你都不愿和我生個孩子,還不是怕我有私心?”“你一大早上就給我添堵,默修之所以成為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龍生龍,鳳生鳳,好好的一個坯子,被你教養成現在這樣,還好意思和我邀功!”申紹卿說罷用力搶過月娘手中的公文包,轉身欲走。“子不教,父之過。你怎么能說話這么沒有良心!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申紹卿怒不可遏,揚起手一巴掌摑在月娘的臉上,月娘的眼淚在瞬間泛紅的臉上決堤,“人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你卻越老越不像話,就算你把我當成下人,伺候你這么多年,到如今卻一身不是,半點好也沒有!我來你們申家是還債啊!”申紹卿極為不耐煩的看著眼前這個哭鬧的女人,形削骨立,眼窩深陷,毫無韻致可言,心想自己當初怎么鬼迷心竅被這個女人誘惑,現在后悔不迭,恨恨的說道:“榮氏的死你們都要付出代價!”“你折磨我們,她就能活過來嗎?況且和我有什么關系呢!”月娘屏住了呼吸,含淚小聲說道。申紹卿冷哼一聲,摔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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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學校,申紹卿一直心亂,上完課回到辦公室,坐立難安,索興在桌上鋪開宣紙,研墨作畫借以遣散煩悶。學校對他還算給予了優待,為他單獨保留了一間辦公室,從校長到教師的職位轉換,他的情緒雖沒有表現出來,卻還是容易讓人充滿不懷好意的猜測。苦心經營了十幾年的學校,拱手送人的滋味,夠他消磨好一陣子了。
就在他的畫將要落款鈐印之際,申還玉輕輕敲了敲辦公室的門,申紹卿沒好氣的把印章先放下,“進來!”申還玉聽這語氣很是不對,推開門小心翼翼的走進來,一看申老師正在作畫,原來打擾了申老師,很不好意思,“對不起,打擾您了。”申紹卿一看是申還玉,氣立刻消了一大半,“已經畫完了,你來的正好,許久不動筆了,你看畫的如何?”申還玉依言走近辦公桌,原來畫的是一支荷花亭亭玉立在水中,裊娜中透著一份清遠的孤寂,墨跡還未干透,申還玉靈機一動,“靜中之景若有一點動境,會更添一些趣味。”申紹卿來了興致,“看你說的還像個行家,你來給我上一課吧。”申還玉連忙笑道:“不敢不敢,但是我能在您的畫作中略添拙筆,若使得相映成趣也未可知。”申紹卿一伸手,作了個請的姿勢,申還玉便沒有再客氣的拿起硯臺上那支剛被閑置的毛筆,見墨汁還充足,便直接在荷花底下添了幾筆,幾秒鐘的功夫畫面的變化讓申紹卿滿意的點了點頭,“看得出丫頭有功底。”“呵呵,申老師過獎了,我只是略獻一點小技,這幾只蝌蚪游在荷花底下,平添幾分動態。增加了荷花大雅的姿色,您認為呢?”“不錯,想不到女兒還有這般造詣。今后我若作畫,歡迎你再來指點如何?”申還玉說著把毛筆要放回到硯臺上,“指點不敢,愿意侍奉丹青。”申紹卿聞聽大喜,“這幅畫我們共同完成到底吧,落款和我一起寫怎么樣?”說完未等申還玉回答,握住她的手,把筆的力道引向題跋處。申還玉根本不知道申紹卿要寫什么,被他突然的舉動弄的不知所措,自己的手傀儡一樣只能乖乖跟著筆走龍舌,自己傾刻間手掌全是汗。申還玉完全不知道寫的是什么,申紹卿已放開她的手,“這副蝌蚪戲荷圖到此就算完成了。”申還玉這時才回過神來,糾正道:“我的原意不是蝌蚪戲荷花,而是有感于蝌蚪從生下來就永別了父母,卻能夠悠游自若,人所不及,很是向往。”“哦,原來如此。你又想爸爸了?”申還玉點點頭,低聲說:“我無時無刻不想他。”申紹卿皺了一下眉,“爸爸喜歡你,你喜歡爸爸嗎?”申還玉一愣,申紹卿看著申還玉的眼睛,“說你喜歡爸爸。”“我喜歡爸爸,”申還玉有些機械的回答讓申紹卿滿意的點點頭,用手指迅速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這蜻蜓點水般的親昵讓申還玉的心泛起了陣陣漣漪,溫暖像漲潮一般漫過身心的堤岸。卻沒有想到這一切都被躲在窗外的月娘看在眼里,申紹卿最近對她異常冷漠在此找到了根由。她決定要現身說法,討個公道。
盛怒之下月娘推門而入,二人吃了一驚,申還玉和月娘彼此打量著對方,申還玉見進來的這個女人身量不高,梳著當下最普遍的齊耳短發,面容枯槁卻在怒火中要燃燒起來。她還未明白來者何人,月娘已將她猜到了八九分,一臉靈秀的書卷氣,心下篤定怪不得這些天申紹卿人在曹營心在漢,用手指著申還玉道:“我說你年紀輕輕不學好,學狐貍精勾引我家男人!”申還玉一下臉色就變了,羞憤使血液倒涌直沖腦門,“你休要血口噴人,我和申老師清清白白!”“好個貞潔烈女啊,還立牌坊呢!”申紹卿攔住申還玉,示意她不要爭辯,“你少說幾句。”申還玉大為光火,“為什么要我讓著她!”月娘更加不依不饒,“真是個才女啊,吟詩作畫,我讓你們畫!”說完上前一把抓起那副水墨畫三下兩下撕了個粉碎,惡狠狠的扔到申還玉和申紹卿的身上,申還玉氣得渾身發抖,把剛才一直握在手中的毛筆擲向月娘,“他是我爸爸,才不像你想的那么骯臟!”月娘聞聽怒目圓睜,更是怒不可遏,申紹卿上前拉住月娘用壓抑的聲音制止道:“有什么話回家說,注意影響,你還想不想讓我在這所學校呆下去了!”月娘忍住眼淚瞪著申紹卿,咬牙切齒的問道:“你哪冒出這么個女兒!”申紹卿趕緊解釋,“她是我認的干女兒。”“你玩女人都當上干爹了,真是一舉兩得啊!”“我舉什么了!沒舉……不舉!……”月娘看他語無倫次的樣子可氣又可笑,“等你下班回家我再和你理論!”說完轉過頭來對著申還玉喝道:“以后離我家男人遠點兒!否則小心我對你不客氣!”申還玉這才想起母親和梅姑對她提到的月娘,面前這個女人應該就是她,想不到如此悍妒,難怪父親會被她拉攏在身邊。在她走神的功夫,月娘已經出去了。申紹卿轉回身來,斂起狼狽的神色,“你先回去吧。”申還玉雖然有一肚子的委屈,看申紹卿的樣子并不愿和她再交談,只好悻悻而返。
她想不到父親如此懼怕月娘,事情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如何是好,她開始愁眉深思。接下來的幾天申還玉都神思恍惚,抑郁寡言。平時最強項的語文測驗也因為分心而丟了一道題沒有寫扣去十分,得了九十分,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馬虎。申紹卿看在眼里,知道原因何在,在課后把她叫到辦公室,指著卷紙上的那道空缺故意問:“這是怎么回事,全卷無一處錯誤,只留這一處不寫是何意?”申還玉忍住氣回道:“您不會認為我是‘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吧?”申紹卿抬起頭盯著申還玉的眼睛,“你真是讓我又恨又……自己填空吧。”他一語雙關,看申還玉不言語,只好說:“那天讓你受驚了,她一個沒文化的婦道人家,心眼兒小,有時愛多想,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別和她計較。”申還玉委屈的眼圈發紅,睜大眼睛努力讓眼淚別那么不爭氣,“論理她是長輩,我理當尊敬,可是她把我說的那么不堪……你還讓我少說幾句,不肯讓我分辯。”“好了,別說這個了,晚上和爸爸一起吃晚飯好嗎?算爸爸向你賠不是了。”申還玉不能放棄任何可以和申紹卿相處的機會,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她要為母親和自己爭取這個男人的感情。自從上次一別,幾天的時間,讓申還玉度日如年,如今她對申紹卿的感情需要用回顧去放大和拉長,越是短暫的相處越是珍惜難忘。
7
申還玉跟隨著申紹卿,并不知道他要帶自己去哪吃飯。左轉右轉,她對省城本來就不熟悉,“您要帶我吃什么?”“吃西餐。”“在哪啊?”“一個朋友的家里,解放前他開了一家西餐廳,解放后抵制西方文化,現在餐廳倒閉了,只有老朋友去他家里,他親自下廚,才能吃到西餐了。”申還玉怯怯的問:“那我們算是吃小灶嗎?”“呵呵,可以這么說吧。”說話間已來到了一處古色古香的茶樓,申還玉以前從來沒有出入過這種場所,只有默默的跟在申紹卿后面,心里疑惑怎么西餐會在中式茶樓里吃,滿懷疑問左轉右轉,來到茶樓后面,曲徑通幽,眼前是一座傳統的四合院,青磚鋪地,院中幾桿翠竹疏落有致,為鬧中取靜最恰當的什物。院落的主人是一位金發碧眼的中國通,四十歲上下一副斯文模樣,字正腔圓的說道:“稀客稀客!”說罷用目光上下打量起申還玉,他的眼神里有種內容讓申還玉有些不自在,對于洋人申還玉本能產生了戒備,嚴謹的打了個招呼,便由他引領著和申紹卿一起進屋。申還玉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沙發,鋼琴,留聲機,這些新奇的陳設令她既好奇又有些惶恐不安。稟持著對申紹卿的信任,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故作鎮定。想必申紹卿在來之前已經打好了招呼,在沙發上小坐片刻便轉移到餐桌前,當申紹卿問她吃幾成熟的牛排,申還玉想了想,“你吃幾成熟的?”“我習慣了七成。”“那我要八成。”中國通會意,直奔廚房去完成他的主題。
申紹卿這才向她介紹,原來那倒閉的西餐廳的主人叫亨利,喜歡做投機生意,西餐廳經營不下去了,現在改茶樓了。待牛排和幾樣油炸小吃都擺了上來,亨利說要到外面采購明天的食材,便瀟灑的換身衣服出門了。很放心的留下申紹卿和申還玉在他的家里享用晚餐。申紹卿繼續解釋道:“亨利是我多年的朋友,喜歡中國文化,在教會學校剛成立的時候,他還投了不少資金,現在解放了,連我這個校長都做不成了,他更是哪涼快哪呆著。拋去政治上的決策,我一直覺得挺虧欠他的。”申還玉聽著都有些累,“哦,感覺您有好多故事。在您面前我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而您是一條夾泥裹沙的大河。”“你又改做現代詩了?”申還玉難為情的低下頭,申紹卿把紅酒打開,為申還玉滿上,“陪爸爸喝一杯。”申還玉還是低著頭,“我沒有酒量。”“沒關系,爸爸不會讓你喝多的。你把頭抬起來。”申還玉沒有聽他的,還是低著頭,申紹卿重復了一遍,這回幾乎是命令的語氣,“把頭抬起來!”申還玉故意忤逆不順,只低頭看著面前那塊黑胡椒牛排。“不聽話的孩子爸爸不喜歡,以后我也不教你了,不要再和我聯系了。”申還玉一驚,抬起頭來,“是因為那天和師娘吵架的事嗎?”“不是,校方讓我擔任另一所中學的書記。我要離開這所學校了。”“那我以后都見不到您了嗎?”“可以這么說吧。”“這頓飯原來是為了和我訣別?”“那你還想怎樣呢?我很珍惜今天來之不易的榮譽和地位,我們年齡相差這么多,走太近了容易讓人誤會,你要聽話。”申還玉強忍悲痛,站起身來,舉起面前的紅酒,“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不管今后如何,我都應敬您一杯。”申紹卿舉起酒杯與她同飲,放下酒杯,說道:“吃牛排吧,別光說話。”申還玉拿起刀叉,不知是牛排煎過火了還是肉比較老,她怎么也不能像申紹卿那樣靈活的切成碎塊。申紹卿看她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拿過她的盤子,一邊左右開工幫她切牛排一邊埋怨:“自作主張要八分熟的牛排,還切不動,你的小手還能干點什么?”申還玉看著牛排被他迅速支解成均勻的小塊,不服氣的說:我可以寫文章!”“你那點文章夠干什么的?終其一生你都達不到我的位置,你信不信?”申還玉嘟著嘴,知道自己辯不過他,只好改口問道:“你吵架是不是從來沒有輸過。”申紹卿不置可否的一笑,“我也不和人吵架。我看道教方面的書。”“哦,《道德經》嗎?我也讀過。我最喜歡那里面的一句‘挫其銳,解其紛,合其光,同其塵。’”“不是《道德經》,你不懂的。”“那是什么?養生方術嗎?”“什么?房中術?”“我沒有說房中術!”申還玉急得臉一下子紅了。“丫頭,怎么一提房中術你臉都紅了,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你給我解釋解釋房中術是什么意思?”申還玉被問的尷尬莫名,申紹卿得意的念了一句咒語,申還玉沒有明白,“你說的是什么?”“咒語,趨吉避兇的。”“可是這里又沒有妖魔鬼怪。”“你就是小妖。”申還玉感到申紹卿的態度有所緩和,不像剛才那樣僵硬了。于是哀求道:“爸爸,我不想離開你,不想和你失去聯系。”申紹卿意味深長的看著申還玉,“那我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呢?師長?父兄?朋友?”申還玉的眼淚像河水一樣倒灌下來,“都包括。”申紹卿饒有興味的看著她哭,“我有這么重要嗎?”“嗯,”申還玉肯定的用力點頭。申紹卿將頭向后仰了一下,“可能是剛才你敬的那杯酒喝急了,頭有些暈,你扶我到沙發上坐一下。”申還玉緊張的扶起申紹卿,關切的問:“您的心臟沒有問題吧?”申紹卿擺擺手,“沒有問題。”說著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申還玉看著申紹卿因為酒精而駝紅的臉,似乎等待著什么。“您的血壓正常嗎?”“正常。”申還玉感覺這個時候她應該走近照顧他,于是就試探性的問:“我給您按按肩吧?”申紹卿點頭默許。
申還玉小心翼翼揉捏著他的肩膀,她是第一次面對面這樣近距離的看著他。申紹卿似醉非醉微閉眼睛,他的額頭圓潤飽滿,那幾根白發絲毫沒有減損他的俊逸,反倒使成熟更具凝重的分量。她的呼吸像蝴蝶的翅膀,一閃一閃撲在他的額頭上,申還玉感覺到申紹卿此間的陶醉。她看著他的額頭,能聞到香皂的氣味,她看到一張虛無的等待盛裝欲望的臉。她用嘴在他額頭上輕輕親吻了一下,這一溫柔的降落讓申紹卿睜開了眼睛,她以為她驚動了他,而申紹卿順勢將她抱進懷里,他的纏綿吞噬了申還玉的身心。她從方寸大亂中開始明白他隱隱貪戀的并不是她的才情。她想擺脫,卻聽到申紹卿喃喃的聲音:“你要聽話,爸爸才會喜歡你。”她的理智被這句話施了魔咒,開始放棄掙扎,聽天由命。他們的嘴唇碰撞在一起,她狠狠咬了他。恨他如此涼薄,將她們母女拋擲。她們守望著這個男人過活,在她看似離他最近的時候,卻是依附于朝霧花露般的男女情事,更何況她清楚謎底。
他的吻從嘴唇一路漫延到脖頸,從舔舐到輕啄,繼續向下。他輕輕解開申還玉衣領的盤扣,取代秀色可餐,映入眼簾的是一枚觸目驚心的玉墜,申紹卿猛然停了下來,懷疑自己眼花,揪起這條玉墜仔細打量,千真萬確,他狠狠拽住這根玉墜,厲聲問:“這是哪來的?”申還玉立時從云端跌入谷底,知道此時若再不說實話,怕是以后沒有機會了,“這是母親祖傳的玉墜,她親手為我戴上的。”“你是誰?”申紹卿揪起申還玉的衣領聲嘶力竭的吼道。申還玉沒有想到母親的一枚玉墜會讓申紹卿的反應如此強烈,可見他們之間的鴻溝之深。申還玉聲音顫抖,“我是申還玉,你的女兒。”“我哪有你這么個女兒,給我滾!”申紹卿歇斯底里將手中的玉墜扔在申還玉的身上。申還玉拾起玉墜,在淚眼婆娑中含恨瞪著申紹卿。申紹卿惡狠狠指著她的鼻子,“你處心積慮接近我,原來是她指使的。想不到我申紹卿活了這么大歲數,竟被一個毛孩子玩弄于股掌之中!我躲她這么長時間,還陰魂不散來糾纏我干什么!”“再長的時間,就是一輩子,她也忘不了你啊!”申紹卿這才想起剛才忘記問的話題,“你是從哪來的?干什么的?她花多少錢雇你演這出戲的?你的戲演的很好啊!爐火純青,小小年紀能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不簡單啊!”“我真的是你的女兒!”“胡說八道!一切到此為止!我回去找她算賬。”申紹卿說罷推開申還玉,就要走。申還玉上前拉住申紹卿的胳膊,“爸爸,你怎么可以不認我?我真的是你的女兒啊。”申紹卿一把甩開她的手,“我從來就沒有什么女兒,莫名其妙!不管你和她是什么關系,現在我們一刀兩斷!”申還玉心痛如搗,想到母親所有的指望都付諸東流,她無能為力癱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喊道:“媽,我對不起你,我幫不了你。”申紹卿被這哭聲驚的一回頭,看到申還玉的一臉絕望,感到不可思議。也許面前這個孩子的來歷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簡單,于是轉回身說道:“明天我到學校請假,買火車票回鄉下,你和我一起回去,我要查個水落石出,究竟你們搞什么鬼!”申還玉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搖晃著站起身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你回到媽的身邊。”
8
放下申還玉回學校宿舍,收拾衣物準備第二天起身回家不提,申紹卿懷著盛怒回到家里,迎頭卻看到兒子申默修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你怎么在這兒?”申默修搖晃著腦袋,“我媽說,你被狐貍精迷住了,要撇下我們母子。為了我媽,我也得回來看著你啊。”申紹卿一記耳光狠狠摑在申默修的臉上,月娘從廚房出來,趕緊把申默修拉到一邊,“你怎么能這么對你爸說話!”“這都是你和我說的,我說實話還不對嘛!”月娘被問的語塞,只好轉向申紹卿,“你對我暴躁也就罷了,默修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揚手就打,我都懷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兒子。”申紹卿命令道:“廢話少說,給我準備好衣物,我要回趟老家。”月娘如聞晴天霹靂,“這么多年你都沒回去,突然回老家干什么?發生什么事了?”“你不該問的就別問!”月娘急了,“這是什么話,默修你看看,這幾年你爸是越發的獨斷專行,我陪著千萬個小心伺候,還落個一身不是。你要回去,我也陪著回去。默修你也一道跟著我們去老家看看。”申紹卿眼一瞪,“你去添什么亂!好好在城里呆著,你不是不喜歡鄉下,一心想著進城嗎?”“你不說原因就走,你走到哪,我跟到哪!”默修也湊過來幫著說道:“爸,我們一家三口回去有什么不好?難道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申紹卿揚手又要給他一巴掌,被月娘擋了下來,“老爺,你究竟為了什么要回去?這些年跟著你,我的腸子都快被你扯斷了。要打要罵我都認了,就怕你回她那邊。”月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弄的申紹卿更加心煩意亂。“你要跟就跟著吧。”說完進到書房把門嘭的關上,申默修和月娘面面相覷。
這邊月娘不得不做好萬全的準備,一邊給申默修惡補前塵往事,“當初你爸就是怕你遭遇不測。所以帶著我和你來到城里,躲開那個心狠手辣的女人。作小的位卑命賤,二太太被毒死的時候,我這心里也直打鼓,說不定哪天輪到自己頭上。這次回去,一定是你那個大娘出了什么鬼主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否則老爺才不會去招惹這個惡毒的女人!若是不跟回去,老爺萬一被眾人蠱惑偏聽偏信,那我們母子可就完了。”申默修拍著胸說道:“放心有我在,看哪個敢欺負咱們。”“不用別人欺負,你爸頭一個騎在我脖子上拉屎。上次我跟蹤到學校,抓到他和一個叫申還玉的學生卿卿我我,當場礙于情面不好發作,回到家為了那個狐貍精和我吵了好幾次,就是不肯承認和她有曖昧關系。為什么他唯獨對家里的女人不好,我無微不至的伺候他,就算是塊石頭也該焐熱了。”說著哽咽難言,又怕讓申紹卿看到,把眼淚強忍了回去。
申默修聽到申還玉這個名字,因為同一個姓氏,立刻引起了警覺,“媽,爸這次回老家是不是和這個申還玉有什么關系?”月娘一聽心里越發沒底,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她若是老家那邊派來的,知根知底。月娘幾乎不敢再往下想。索性心一橫,知道該來的總會來,躲是躲不過去的,心內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待申紹卿向學校請完事假,月娘和申默修緊緊跟著他來到了火車站。沒想到申還玉竟然和他們同在一節車廂,這個身影月娘因為恨之入骨所以再熟悉不過了,月娘用手指了一下申還玉問申紹卿,“怎么這個狐貍精也和我們一起回老家?”“你不要張口閉口狐貍精,在外面注意點影響。你什么都不要多問,到時一切就知道了。”申默修在旁邊順著月娘手指的方向看見了申還玉,并不是像他想像中的妖嬈女子,在他眼中素淡得像一杯白開水,用狐貍精來形容實在是過了。但是心里卻忍不住好奇,隔著幾排座位偷偷向她張望了一會兒,心想父親能喜歡的女人許是與尋常人有些不同之處吧。他站起身來,快步朝申還玉走過去,申紹卿和月娘都沒反應過來他要干什么。只見申默修彎下腰對申還玉俯身低語:“為什么勾引我父親?”申還玉一愣,這才意識到原來和申紹卿坐在一起的這個年輕人是他的兒子,她驚訝的打量著眼前這個乖張的人,有著和申紹卿相像的五官,只是在眉清目秀中那份不容分說的鄙夷,讓申還玉怒火中燒。
申還玉目視前方,故作鎮定,冷漠的說:“我和你素不相識,不知道你在胡說什么!”申默修不屑的冷笑了一下,“我會讓你認識我的,后會有期。”說完直起身回到座位上。申紹卿和月娘被申默修的舉動嚇了一跳。知子莫若父,申紹卿很怕他這個性情頑劣的兒子做出出格的事情來,連忙喝道:“沒有我的允許,不要再跟任何人說話!出門在外別給我惹禍!”申默修聳了一下肩,“打個招呼而已,怕什么。”月娘也緊張的說道:“她要是和我們走一路,你離她遠點兒!”“是我要帶她回申家。”申紹卿聲音低沉,月娘卻像聽到一聲悶雷,“你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這件事和你無關,你硬要跟來,只看戲就好,不要多嘴。”月娘心急如焚,表面上還要撐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架子,“茍且之事自然難以啟齒,我倒要看看你們耍什么把戲。”“你給我閉嘴!”申紹卿怕引來周圍人的注意,怒目圓睜壓低聲音惡狠狠的說道。說完看了一眼申默修,“你也一樣,給我老實點。這次探親假休完,趕緊回部隊。”申默修立刻變成一副哀求的表情,“爸,我想退伍,求你了。我從軍校畢業后一直當兵,讓我做點別的好不好?”申紹卿緊張的趕緊把手指頭放在嘴上噓聲,“你說話小聲點,怕別人不知道你的來歷嗎?”申默修不以為然,“我現在是解放軍,怕什么。”“我的小祖宗,可別說了。”月娘也捏了一把汗。申默修理直氣壯的說:“現在國家正需要大批人才來建設,首長都勸我退伍呢。”申紹卿哼了一聲,“你也算人才。”申默修剛要反駁,看見父親那一觸即發的表情,嘴無聲翕張了一下。月娘趕緊打圓場,“這件事以后再說,先不要提了。”
申還玉在火車上心里忐忑不安,來不及通知家里他們就這樣回來了。山雨欲來風滿樓,也不知見了面會如何。看這一家三口虎視眈眈的模樣,母親和她能抵擋得了嗎。怎么她和母親的迂回策略被看作是虛與委蛇,將要面對興師問罪的討伐,這世間的黑白難道顛倒了嗎?她和母親苦盼了十多年的團聚,眼前卻是這個男人帶著他的妻小前來。申家的屋檐下,這次重聚會改變什么,帶著一個個疑問,火車在汽笛長鳴中抵達了他們的目的地。一起下車,各懷心事,她默默的跟在后面。三個人的背影,鋒芒般刺痛她的眼睛,幾次流淚匆忙拭去。這次回家難道是為了永遠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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