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掙扎，平靜的接受著無相的照料與治療。

“外傷初愈，剩下的，便只是調理。靈喬，如果可行，我想三天后為你做更肌換膚之術。”

垂下的眼，并不看我，身上一條一條的紗布從我身上揭了下來，他不是嫌棄，而是怕他眼中的憐憫再次刺激到我僅剩的自尊。

三個月了，我都沒有去看過自己模樣。每有低頭，略一看見的，便是紅白與焦黑相間，凹凸不平的恐怖。

那樣的觸目驚心，即使我已經開始討厭曾經的美貌，卻也無法接受。

太惡心！

渾身上下，慘不忍睹都不能形容到它的丑陋，甚至，部分地方因為肌膚大面積燒傷、不，燒傷還太輕描淡寫，是燒熟。大面積的燒熟阻撓了肌肉重新生長，不得已，無相只好一刀一刀的將壞死部分割下，再輔以生肌雪膚霜，一點一點的讓它恢復。

外傷初愈，呵呵，多樂觀的形容！

嘴角牽起一抹自嘲，等到姑姑將我身上的紗布全部拆除之后，我非常平靜的牽動嘴角，沙啞的嗓子漸漸好轉，雖不動聽，卻已經開始有間隙的尖銳：“給我一面大銅鏡?！?

“什么？”姑姑一愣，一直不敢抬頭的無相也吃了一驚！

“你現在不能照鏡子，過些日子，你給我時間，等更肌換膚之后，再照不遲！”

不著寸縷，站起身來，那樣裸站在他的身前：“無相，我被大火燒傷，姐姐與太子死后，你的心情如何？”

愣了一下，但提及了他們的死、我的傷，平靜淡然如無相，眉頭揪緊，牙齦緊咬：“我要殺了他！”

伸出焦黑的枯手，抬起無相的頭，讓他徹底的將我看個清楚：“現在呢？”

原本靈動美麗的女孩，那個圣潔的不可褻讀的仙子，現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無相恨不能閉上眼睛，翻江倒海的恨意和怒火將他焚燒，大吼一聲，如瀕臨絕境的野獸，發出最后的狂嘯：“我要殺了他！”滿眼血紅，再不復見平日來的優雅冷靜，那樣失態的怒吼，讓一旁靜立低泣的姑姑再也忍受不了的沖了上來，緊緊的將我包裹在床單中。

“不要逼他了、不要逼他了！”一聲接一聲，她在請求我。

我何嘗不知道自己的殘忍，可唯有我對自己更殘忍，才能讓別人的殘忍，再也傷不到我。

“我要鏡子，一面足可以映照全身的，大鏡子?！睕]有拒絕那張床單，因為，我不想一下子看到自己有多恐怖，我要一點一點的看清楚！

“從最初燒焦的頭發、到整個灼傷的背部，到這雙曾引以為傲的玉手，我要一點一點的、看得清清楚楚！”這樣的平靜，我以為自己會再次抓狂的大吼大叫，可真正話到口邊，就變得那樣平淡，我還沒有絕望，為什么？我自己都不清楚。

“靈喬，你這是在自揭傷疤啊，靈喬！”姑姑傷心欲絕，相對于我的平靜，一向態度平和的她卻失態了。

“自揭傷疤？”我回望著她，眼中凝聚著火一樣炙烈的恨：“不，不是自揭傷疤，是自焚！我要讓燒過我身體的大火，再從我的心里，再燒一遍！”

嘭！

無相終于忍不住，他清減的身子從房間里沖了出去，分明我看到了他緊握的手中，那張揚的殺氣！

哈哈哈哈……

他都受不了了，我呢？大火再從我的心里燒一遍，我還會對那個男人，心有余情嗎？

一定不會！

恨只有越強烈，我生存的欲望才會越強烈！

我一心想死，我要逼到自己一心求活，才能重拾生存的意念，否則，他們看得住我一時，還看得住我一世嗎？

“鏡子，我給你鏡子！”姑姑扔掉手中的東西，連盆中的水都潑在了地上，跑了出去，門簾垂下，靜立的模樣仿佛從來沒有動過一般。

“他們，都不會給你鏡子?！比崛岬穆曇簦酝忾g傳來，這個聲音我并不陌生，是姑姑唯一的女兒，當朝丞相的千金。

雪白的衣服，溫順的模樣，那樣美麗的出現在我的丑陋之前：“靈喬姐姐，他們不會給你鏡子的?！?

我沉默的轉過身去，身上僅有的，是那一層薄薄的床單，包裹之下的，是那不堪入目的軀體。

“你出去?！睌棵检o坐，我不愿意見她。她還小，還不懂事，她是姑姑與丞相的心頭之肉，自我受傷，我再不愿意見她。

一是她太美好，二是她太單薄。美好得、單薄得，都承受不起生命之重。

“靈喬姐姐，你受傷了連喬兒都不愿再見了嗎？”美麗的眼中滑下淚來，那雙眼睛，我曾最不愿見到哀傷的那雙眸子，流轉間風情萬種，猶我在生。

我們是姑表姐妹，除了眼晴，哪里都不像。一個外向活潑，一個嫻靜溫馴。

因為如此，容貌本不相上下的兩人，一個活陽光雨露之下，一個活在深閨大宅之中。

她眼中漾起的水花，那樣難過，偏偏這梨花帶淚的嬌羞模樣，讓人憐自心起，無尚溫柔。這樣的溫柔，敲醒了我心底僅存的柔軟－－－這是我，那樣疼愛到心底的妹妹啊！

我疼她，一如姐姐疼我那般。

姑姑是庶出，除了父親在生時對她疼愛，族中人向來不把她當回事。雖嫁了當朝丞相，卻依舊擺脫不了低賤的命運，入門之時，只是妾室，正室夫人去世，方才扶正。

蘇喬是姑姑唯一的女兒，卻并不是丞相唯一的孩子。

“喬兒，給我拿鏡子，大鏡子?！蔽倚娜彳?，他們都不會給我鏡子，在他們心底，我是捧在手心兒里的寶貝，是瓷器，一碰就碎。在蘇喬的心底，我是她的英雄，是她的偶像，是打不敗的小強！

唯有她，愿意在此刻相信我，依然依賴我。

一面大的銅鏡，蘇喬搬起來，十分費力，但是，即使滿臉汗水，她還是做到了，避開了無相和姑姑，替我搬來了府中最大的銅鏡。

展開床單，我一寸一寸的將肌膚映在鏡中。

那斑駁如炮火之后的城墻……

那凹凸如雨打之后的沙坑……

曾經的紅顏絕色，曾經的嬌濃呢軟，都是昨日云煙，曇花一現。

留下的殘敗、破碎，都那樣的不堪。

“姐姐，你恨嗎？”溫軟的聲音，纖細蔥白的小手，撫上我的軀殼。

“恨?！?

“姐姐，敢愛敢恨，就要敢報復。你不能馬上殺了他，他現在不能死，也不可以死。”纖細的手依舊在我的身上游走。

“為什么？”

“一個月前，皇上駕崩了。他靈前繼位，成了皇帝?！?

余下的話沒有說，我也清楚?，F在國內動蕩不安，他本不是正統血脈，卻繼位大統，徹底的將塘能翻江覆海寫成神話。

勝者王！

太子死，先皇只得他一個子嗣，本來，他繼位也無可厚非，但是，姬姓天下千百年的傳統，歷代皇帝都是出自風氏嫡系皇后的肚子。這除了是血統的見證，更是姬風兩族歷代友好的象征。

東澤、澤內，姬姓與風姓貴族，對他的繼位定有不安。除了支持他的野澤、一心想從奴隸翻身成為貴族的蕭氏，沒有人，現在真正的支持他。

低壓，猶如暴風雨前的寧靜，任何一個小的觸碰，都有可能讓整個大澤，陷入火海之中，無法安生。一如，那夜焚燃在太子府宅的大火般，噬命！

“你說的對，他現在，不能死，也不可以死，更不能這樣輕易的死?！蔽宜烂囊е麓?，身體里干涸的血液涌上嘴角，順著那凹凸不平的頰邊，流了下來。

“姐姐，他帶給你的，恨不能忘，可是，愛，就能忘嗎？愛之深，所以恨之切，痛徹骨髓?！?

一向并多言的蘇喬，如何……

“你想說什么？”

心中不安，她纖細靈活的小手在我身上游走，像是在嘲笑著我的丑陋和不自量力。

蘇喬……

我閉上的眼，不敢往下想，如果連我的喬兒也……她會瞧不起我，我就真無生的意念了。

“姐姐，喬兒美嗎？”

許久，她顫抖的聲音，才緩緩響起，那樣輕柔的在耳畔，蠱惑著我可憐的心。

鏡子里，一黑一白，那樣鮮明的對照，同樣全裸的身體，卻詮釋了美與丑最深層的定義。

白如凝脂，美如完玉。

一眨不眨，淚水順著我的眼睛流下。沒有對照，我或者可以接受自己的……不堪，偏執的將它化成怨念，一心求報復。

可是，現在……

“喬兒，長得像姐姐一樣高了。”嘆了口氣，她的蒼白中忽然現出一絲紅潤，如花似玉。

那樣完美的她、那樣破碎的我。

“蘇喬！”一聲驚呼，無相臉色慘白的破門而入，迎入他眼眶的，是兩具不一樣的身體。

相當于我的無所謂，蘇喬卻羞紅了一張臉，但她卻并不閃避，迎向無相難過的視線，吟吟一笑：“無相哥哥，你瞧，我也像姐姐那樣高了，這一身肌膚，還入得了哥哥的眼么？”

她臉上那異樣的紅，眼中異樣的光彩，晃得我眼睛忍不住的避了開來。

蘇喬，我不想，我不要，我不能！

“蘇喬……”哀聲呼喚，無相癱軟在地，在他面前的，是蘇喬軟軟滑下的嬌軀……

我是他的喬兒，她是我的喬兒。我是他曾經的喬兒，她卻是我永遠的喬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