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中聽到有人推門進來,我循聲看時,只見春纖走了進來,走到床頭探了探我的額頭,才輕聲道:“昨兒個姐姐睡覺時忘了關窗戶,被子也沒蓋好,有些著涼了。明月姐姐已經來看過了,讓我給姐姐煎了藥。姐姐,你喝了藥,就好好歇著吧。”說著,便扶我起來,拿了湯匙緩緩地喂我喝藥。又替我掩好被子,才關好門出去了。
我皺起眉頭,只覺得心里似乎有一件大事,但想了很久,卻仍舊想不起來。一陣倦意襲來,我只得合上眼,又陷入了昏睡中。
明月的醫術本是極佳,但我這次生病卻拖了好幾天,連端陽佳節也是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這天的中午時分,我的大腦終于稍微清醒了,便決定出去走走。
我走到黛玉房中,但見湘簾低垂,悄無人聲,便知道黛玉正在午休。紫鵑坐在碧紗窗下繡花,見我進來,忙扶我坐了下來。我閑著無聊,也拿了針線繡了起來。
春纖突然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慌張地嚷道:“不好了,太太屋里的金釧,昨兒投井死了。”
我心一顫,手中的針立刻刺進了手指里,沁出一滴鮮紅的血。黛玉聽到聲響,已經掀簾子出來,問道:“這是真的嗎?又是為了什么呀?”
春纖喘了一口氣,才答道:“剛才我去找趙姨娘房里的小吉祥兒玩,聽到太太屋里的婆子們在嚼舌根。說前兩日寶玉在太太屋里和金釧拉扯,也不知金釧說了什么,惹得太太發了怒,打了金釧一巴掌,攆了出來。金釧出去后,每天抹淚,她家人只不理她。昨日尋不見人,今早有人打水在井里發現了。”
我早聽得淚流滿面,黛玉也滾下淚來。我起身問道:“太太攆金釧的時候,寶玉可在跟前?他說了什么沒有?”
春纖嘆道:“太太一發怒,寶玉立刻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我收了淚,冷笑道:“寶二爺平時最是憐香惜玉的,惹出事來就自顧自地跑了,讓一個丫頭擔著罪名,哪里是一個男兒該有的作為?哪怕為金釧說句話,金釧也不至于枉死吧!”黛玉聽了一怔,低下頭默然不語。
春纖又道:“太太聽說金釧死了,也落淚了呢!后來寶姑娘去了,勸太太說金釧這樣也不過是糊涂人。也許不是投井,是在井邊玩不留心落到井中的。讓太太多賞些銀子,也就盡了主仆之誼便完了。還從家里拿了兩套新衣裳一并讓人往金釧家送去了。”
黛玉嘆息了一聲,低聲道:“好好的一個女孩,花樣的年紀就這么的去了。她們還這樣說,可真讓人心寒。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值兩套衣裳幾兩銀子嗎?雪雁,你去抽屜里拿二百兩銀子,去看看玉釧。雖說太太賞了五十兩,可畢竟她爹媽老了,兩個女兒去了一個,心里還不知怎么疼呢!把這銀子給玉釧,叫她不要聲張,貼補貼補家用。”我答應下來,走到黛玉的閨房里拿了銀票,緩緩出了瀟湘館。
過了蜂腰橋,走到沁芳橋那邊的山石,忽聽一個人嗚嗚咽咽在那里哭。聽來是女子的聲音。我忙快步走過去,仔細一看,正是身著素衣的玉釧。玉釧聽到腳步聲,驚恐地抬起頭來。我嘆息一聲,拿了手帕給她擦淚,安慰幾句,才從袖中抽出銀票,遞給玉釧,說明是黛玉的意思。玉釧感激不盡,又與我談了一會兒,才告辭而去。
我站了一會兒,滴了幾點淚珠,才舉步轉回瀟湘館。走回院子時,屋里卻是一片寂靜。招來春纖問時,才知道寶玉挨了打,紫鵑和明月扶著黛玉急急忙忙地趕著去探視。
我信步走到賈母那里,就見眾人圍著寶玉,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還有不少人低著頭流淚。我心里一陣傷心,金釧是因為賈寶玉才去世的,現在尸骨未寒,為她傷心的人卻沒有幾個,賈寶玉不過是挨了頓打,圍在他身邊的人就這么多,這個世界當真是不公平的!少爺和丫鬟的命運,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想起前幾天還嬌艷如花的金釧,如今卻已經歸入黃土,不由得淚流滿面。
我站在角落里默默流了一會兒淚,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抬起頭來擦淚時,卻迎上了一道銳利的目光。我留心看時,卻是站在寶玉身邊的薛寶釵。薛寶釵發覺了,又深深看了我一眼,才轉過頭去。
我明白她看到我在流眼淚,一定是誤會了,以為我在為那賈寶玉傷心,但也不想去理會那些閑事,便徑直出來,走回到大觀園時,天已經昏黑下來。突然想起金釧生前極愛薔薇,便走到薔薇花架下,映著園中淡淡的月光,看見那薔薇正是花葉茂盛之際,朵朵怒放開來,一片繁盛的景象。我彎下腰采了一大把,抱著花束走到四面環水的滴翠亭里,慢慢將薔薇花撒進清水。那花束浮在水面,飄飄蕩蕩,順著流水流出沁芳閘去了。我閉上眼睛,低聲念道:“金釧,金釧,一路走好!”又在亭里發了一會呆,才轉身回到自己房里。
我心傷金釧之死,加上身體有些不舒服,便整天守在瀟湘館里,足不出戶。因為天氣炎熱,黛玉也不常出門,只有時候到賈母的上房走走,再怡紅院去看看寶玉。每次都是紫鵑和明月陪伴她出門。紫鵑見我整天形容懶散,也就任由我呆在院里悠閑度日,因此我的日子也過得很自在逍遙。
園中時日容易過,不知不覺中五月就過去了。六月初的一天,我終于想起很久都沒有探聽外面的消息了,便決定出門去看看王強。我特意起了個大早,沿著小路緩緩走著,到了大廚房附近時,就看到王強正忙著澆花,便止住腳步望著他。王強向我使了使眼色,我會意地點點頭,走到角落里等待。
過了半盞茶的工夫,王強果然走了過來。輕聲問了好,給了我一個小錦盒,說是一些夢蘭軒的珠花首飾,是林棋特意送過來給黛玉和我們幾個丫鬟的。我漫不經心地接過來,王強又接著說道:“林管家說夢蘭軒那里的東西銷路很好,酒樓的生意也很紅火,他打算在京里找個地方再開一間酒樓,讓我過來問問雪姐姐的意見。”
我心里很是高興,笑道:“他也太客氣了,這些事情他自己拿主意就行了,何必又來問我呢?只是店鋪開多了,怕他們忙不過來,倒是要多聘幾個能管事的人才好。”
王強也笑道:“既是這樣,我就這么回林管家吧。林管家最近可得意了,他夫人已經有了六七個月的身孕了,雪姐姐好久都沒出去了,應該還不知道吧。”
我喜道:“真的嗎?這可當真是難得的喜事。你見了他一定要替我道聲喜。時候也不早了,恐怕會有人過來,你快些回去忙吧。”
王強乖巧地點點頭,走了幾步,又回頭笑道:“對了,林管家還說,有一位白衣公子常來樓里尋雪姐姐,這幾個月已經來了四次了,還常向他打探你的消息。林管家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每次都只能含糊地糊弄過去。”
我心一蕩,輕聲道:“罷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王強答應下來,轉過身子快步走了。直到他的腳步聲遠去,我才回過神來,沉沉嘆了口氣。白衣公子,定然是萬清吧?只是,他來找我,此舉何意?何意?我佇立良久,呆了半日,直到感到腿酸,方慢慢的穿花拂柳,捧著錦盒回瀟湘館來。我回了自己的房間,開了盒子看時,卻是滿滿一匣子的腕鐲戒指珠花釵環,樣樣精巧雅致,華麗中透著一絲清雅,極是不俗。尤其是珠花,都是用上好的白玉石雕刻成梅花的形狀,看上去晶瑩剔透,花瓣更是薄如蟬翼,很是別致。我望著栩栩如生的梅花花瓣,想起元宵佳節的那個夜晚,與萬清在沁梅廳里品茶的悠閑時光,心中浮想聯翩,久久不能平靜。
我嘆口氣,悶悶地合上錦盒,無精打采地走到黛玉房里。黛玉已經梳洗妥當,正要去給賈母請安。我心中煩躁,見到這種情形正合心意,便也想出去走走,忙上前扶了黛玉,明月拿了團扇,大家一起往賈母住的地方奔來。
到了上房,那薛寶釵和三春早在那里了。寶玉身體初愈,也坐在賈母身邊說笑。黛玉行了禮,賈母令黛玉也坐了,大家繼續談笑。我與明月退到黛玉身后,明月搖著團扇,我仍舊低著頭沉思。
坐在黛玉左側的薛寶釵突然回過頭來,低聲道:“雪雁這么長時間都沒出來,可是生病了?”
我淡淡一笑,答道:“謝寶姑娘關心,我很好。”說著,便慢慢抬起頭來,目光接觸到薛寶釵時卻不由得一呆,但見她如云的秀發上只插著一枝珠花,仔細看時,正是夢蘭軒的梅花形的珠花,便不由得多看了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