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神色有些忸怩,緩緩走進來。我笑著讓座,又倒了一盞茶,放在她面前,才問道:“你特意過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小紅遲疑不語,我嘆了口氣,低聲道:“我們都是一樣身份的人,只是我卻知道,其實你比我苦多了。我們姑娘待我是極好的,紫鵑姐姐也是和善的人,這院子里人也少些,清凈得很。比不得你在怡紅院那邊,大丫頭又多,個個又都是心高氣傲的,想來你在那里也受了不少委屈。雖然我是姑娘從南邊帶來的人,但也在這兒住了好幾年了,我的為人你也該知道的,并不是喜歡說三道四的人。你有什么事,不妨直接說出來,我絕不會外傳的。”
小紅用手拈著衣帶,咬咬唇,說道:“早上雪雁姐姐說看見寶姑娘在滴翠亭那里站了很長時間,是真的嗎?”
我點點頭,笑道:“自然是真的,我看那邊的花開得很好,才想在那里摘幾朵,就看見寶姑娘側著身子站在游廊上,我忙著采花,也沒有過去,后來聽到她喊我們姑娘才答話的。”
小紅擰眉道:“今兒早上我和墜兒在那里說話。沒想到我一推窗子,就見寶姑娘在窗下呢,卻問我們看見林姑娘了沒有。我只不明白她為什么一見了我們就這么問呢?”
我冷笑道:“這什么不明白的?寶姑娘必是聽見了你們的話,又不肯讓你們知道,卻讓我們姑娘替她背不是。就是日后出了事,有了閑話,你們也不會疑心到她身上。”
小紅低了頭半晌不語,最后嘆道:“平日里看寶姑娘,是極和善忠厚的。今天見識了她的心計,真真的叫人害怕。要是她把我說的話傳出去,可怎么辦呢?”
我笑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雖然我平時很少與你打交道,卻也知道你是個純善的人,何必在意那些閑言碎語?只是我聽說,你也常生病的,據我看來,恐怕是憂思過多所致。你且放寬心,有些事只要隨緣就好。”在紅樓里面,小紅與賈蕓其實是一對難得的有情人,所以,我愿意勸勸她,讓這個年輕美麗的女子能夠安心地迎接屬于她的未來。”
小紅揚著頭望著我道:“雪雁姐姐,我只當你是個萬事不管的人,沒想到你看事這么明透,勸我的話也是些好話,我會記得姐姐對我的這份心的。”
我輕聲道:“好了,你也算熬出頭了,我聽說璉二奶奶很喜歡你,想必就會來要了你過去的。你在那里用心巴結著,學一點東西,將來必是有用的。”小紅點點頭,站起身來告辭,我將她送出院子,又在園中閑逛了一會兒,才折身回來。
剛回到院子里,就見紫鵑立在一株青竹下向我招手,神色很是焦急。我忙迎上前去,含笑問道:“紫鵑姐姐有事嗎?”
紫鵑拉我坐在青石板上,皺著眉說道:“剛剛有個小丫頭送東西過來,說是娘娘賞的節禮。我留心問了一下,才知道寶姑娘和寶玉是一樣的,姑娘的卻和府里的三位姑娘相同。娘娘這么做,是個什么意思呢?”
我嘆了口氣,低聲道:“紫鵑姐姐那么聰慧的人,怎么會不明白呢?”
紫鵑驚道:“這府里上下的人只是議論著,說娘娘的意思恐怕是要將寶姑娘指給寶玉呢。莫非是真的?”
我點頭答道:“自然有這個意思,娘娘多半也是得了二太太的示意吧。”
紫鵑的眉頭擰得更深,說道:“這可怎么辦?姑娘要是知道了,又要傷心呢。”我也很是擔心,知道黛玉對賈寶玉早已情根深種,不是我們昨晚的一番話就能扭轉改變的。當下也皺起眉嘆息了幾聲,抬頭卻看見明月扶著黛玉緩緩走進院來,忙拉了拉紫鵑的衣袖,一起站起身來迎接。黛玉卻是神色平靜,臉上也看不出悲喜。我與紫鵑自然也不愿提節禮的事,將黛玉迎進屋,又服侍她用了晚飯,便各自回房休息。
因為很擔心黛玉,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整夜都沒睡好。第二天早早起來,草草梳洗一番就來到黛玉房中。一進房就看見紫鵑正在給黛玉梳頭,我忙走到外間端梳洗的溫水。
我剛把臉盆捧進屋,寶玉房里的紫綃就來了,托著一個托盤,盤中正是宮中賞給寶玉的東西。紫綃斂裙行了禮,才說道:“寶二爺說,這是他昨兒得的,姑娘喜歡什么只管留下。”
黛玉淡淡道:“你回去和他說:多謝了,我已經得了,讓他自個兒留著吧。”又叫明月來賞了紫綃些錢,讓她回去了。
見紫綃出去了,我與紫鵑同時嘆息一聲,悄悄打量著黛玉。黛玉“噗嗤”一笑,柔聲道:“你們又怎么了?是擔心我生氣傷心嗎?不過是賞一回節禮,又能有什么意思?就是真的有深意,我傷心也于事無補,不是嗎?”
紫鵑松了口氣,笑道:“果然是我們多想了。時候也不早了,明月,你扶姑娘去前面吧,我和雪雁在家給姑娘把衣服整理收拾一下。”明月答應下來,扶黛玉出了門。
我開了箱子,與紫鵑一起將黛玉的衣服拿出來,搬到外面一一晾曬。紫鵑輕笑道:“我看姑娘的心境似乎開朗了些,這可真是件好事。”我也笑起來,做起事來也覺得格外輕松。
中午時分,黛玉才從前面回來,明月一進門就笑道:“剛剛在老太太那里,正在商量著初一去清虛觀打醮的事。二奶奶說了,有要去逛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呢。”我一心想讓黛玉出去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便興奮地答道:“這可真是好事呢,到那天我們一起出去看看。紫鵑姐姐,我們快收拾東西吧。”紫鵑答應下來,與我連夜將東西整理妥當,只等著初一出門。
傍晚的時候,平兒來園里傳了消息,一時間,園子里的丫頭們樂翻了天。她們天天不得出二門,有了這個機會,如何肯不去的。就有主子不想去的,也百般攛掇了去。就連李紈這樣的冷性人也要去了。
賈母聽說,更是高興了。到了初一這一天,賈府門前車輛紛紛,人馬簇簇。各房的人都穿著一新,喜氣盈盈,烏壓壓地占了一街的車。賈母坐一乘八人大轎,李氏,鳳姐兒,薛姨媽每人一乘四人轎,寶釵,黛玉二人共坐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輛朱輪華蓋車。然后是丫頭媳婦們乘的車。前頭賈母的車走了老遠了,門口還有未行動的車子。更有丫頭媳婦們鶯聲燕語,嘰嘰呱呱說個不住,管事周瑞家的走來過去地說了好幾次才好些了。
我坐在一大群花枝招展的丫頭當中,抬頭時看見了金釧的身影。我悄悄挨到她身邊,細細打量,見她出落得越發好了,杏眼桃腮,耳上明鐺作響,別有一種動人的風情。我輕輕嘆息一聲,這樣一個嬌艷如花的女孩,很快就會因為賈府的一場風雨而凋零,當真是令人傷感。
一路無語,將至觀前,已聽鐘鳴鼓響。早有張道士率著眾道士在路旁迎接。我與紫鵑忙上前扶了黛玉,大家跟了賈母進了清虛觀一層層地瞻拜觀賞,張道士十分周到,親自指點著說些名勝事跡,因果傳說。我刻意靠近金釧,拉拉她的衣袖,邀她一起出去看看。雖然她的未來早已是命中注定的,但我仍然想試一試。
一時到了道觀的后院,院里空無一人,很是幽靜。我瞟了一眼布置精雅的道院,左邊一片翠竹,右邊栽著幾株石榴,墻壁上攀滿了剛剛含苞待放的薔薇,馥香幽幽,雖在夏季,卻覺得清爽怡人。
我也無心細看,對走在前面的金釧說道:“上月我去了我舅舅家,我舅母以前也在大戶人家當過丫頭,我一去她就嘮叨,說些大戶人家的規矩。我也無心多聽,只記得她說什么大戶人家的,尤其是大家閨秀出身的太太,最討厭的就是丫頭與家里的少爺們玩笑。金釧姐姐跟了二太太這么久,見識自然不凡,姐姐,你覺得我舅母說得對不對?”
金釧伸手摘了一朵薔薇,心不在焉地說道:“也許吧。”我看著她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心里哀哀一嘆。雖然我知道所有的事情,但有些事情畢竟不能提前透露,只能點到為止。我無奈地隨她逛了一會兒,才悶悶地回到黛玉身邊。
我心里很擔心金釧,但畢竟這件事是不能與其他人說起的,便無精打采地隨眾人回了賈府。到了晚上也打不起精神,服侍過黛玉,悶悶地吃過晚飯,便回房安歇。我在床上胡思亂想,直到凌晨時分才昏昏沉沉地合上眼。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卻見天早已大亮了。我大吃一驚,正準備起身時,卻發覺渾身柔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大腦混亂一片,只得重新躺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