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逃亡(下)
- 莫言,天下
- 冷幽然S
- 5806字
- 2019-07-18 02:21:31
曹植沿著蜿蜒綿亙的山路揚塵馳騁,陡峭山崖盡收眼底,馬蹄之下的石子間或沿著山壁滾滾而落。
“子建,華歆的人怎會如此快就追上我們?之前在許都的時候,你帶的親兵已經……糟了,莫非他們已經知道是你來救我的?你別管我了,你趕緊放我下馬!我不能害你!”耳旁是呼嘯疾風,莫言只得奮力而喊,她心中是萬分焦急,生怕自己拖累了曹植。莫言本是允諾了曹植不回許都,可誰知曹植竟直接伏地聽聲,莫言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曹植抓上馬飛馳而去。
“你瘋了?此處可是懸崖峭壁!追我們的恐怕并不是押你回宮的人馬,我來得突然,又埋伏左右,他們根本來不及應戰(zhàn),更無可能與我的親兵周旋。我只怕這些人的背后是另有他人指使,你若被抓,一樣是死。我既已答應陛下,就必定會護送你離開。這條山路,是去往鄴城的捷徑之道。地勢險峻,又是懸崖峭壁,他們定不會走這條路。你給我聽好了,山腳處有兩條岔路,一條直通鄴城,另一條可通小沛,我雖不能再護送你了,可我早已派人去往小沛,他會接應你的。你不必如此憂心,我既然選擇救你,就已有萬全之策。”曹植之言并沒有被這疾風所淹沒,他說得每一個字每一句話,皆是了然入耳,更是堅定不移,安撫其心。不知為何,莫言仿佛又看到了那個一襲青衫,吹著竹笛的少年,這十余年,他竟一點都沒有變過。子建,謝謝你,此恩無以回報,只愿你能平安回鄴城。莫言心中默默祈禱著。
午時,陰霾退散,春日微風,山腳岔路。
“子建……你冒險救我,我怕有人對你不利。”莫言滿臉的憂慮,她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曹植說自己有萬全之策,可她覺得曹植似有事相瞞,且無論是否被人得知他前來相救,他那兄長曹丕若是知道了曹植擅自離開鄴城,他會放棄這等時機?怕是要拿曹植當做墊腳石,好讓他日后登上世子之位。
“阿言。”駿馬之上的曹植,他低頭俯視莫言,嘴角輕揚,坦蕩而笑。“我出來就沒在怕的。”
聞此言,莫言忽地笑了,她終是一展笑顏了,一掃心中的不安,更是舒緩了此后要與丈夫天各一方的痛苦,她說道:“既然子建不怕,那就在此別過。希望有朝一日,我們還能再見。”莫言俯身行禮,曹植作揖回之,道:“珍重。”
曹植策馬離去,莫言緊緊地攥著那雙被黑布纏繞的手。許久,她最終向著小沛而去。
鄴城,守城的曹軍重重把守城門,其數甚于往日,而不乏曹軍精兵。當曹植身騎駿馬出現在城門時,他這才得知,自己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他的確猜到有人得知了他去許都相救之事,可是他并沒有猜中這背后真正的“調虎離山”,莫言與劉承……思及二人的安危,曹植不禁大驚失色,他急拉韁繩,正欲調轉方向。
“唰”的一聲,流矢飛過,阻止了曹植的前進。“平原侯,得罪了。”——這是司馬懿的聲音。曹植抬首望去,站于城樓之上的人正是司馬懿。
“司馬懿!這就是你的‘詭計’?”平日里看著和善,最是俊朗儒雅的曹植,竟也是盛怒之下,大聲斥問司馬懿。
司馬懿面不改色,一如往常的恭順謙卑,他向著城樓之下的曹植作揖行禮,說道:“何為‘詭計’?不過是‘各為其主’。平原侯未得魏公之命,私自出城,應將其收入牢獄。平原侯是魏公之子,更應謹守軍法!眾人聽令,將平原侯收入牢獄!”
司馬懿高聲令下,精兵們手拿刀槍,將其重重包圍,密不透風。“誰敢攔我!”曹植厲聲喝道,他從坐騎上拔出佩劍,銀光皪皪,劍指眾人。“呵!”曹植低聲冷笑。他知道眼前的正是曹丕與曹真的精兵,其中更不乏曹真的虎豹騎,驍勇善戰(zhàn)不必說,且不畏生死。曹丕如此,當真是“不惜一切”,不念手足之情,只為爭得世子之位。
這些精兵雖不會傷了自己,但眾寡懸殊,僅憑曹植一人是難以沖出重圍的。而他心中更是明了身邊的幕僚與其親兵皆被曹丕、司馬懿等人密謀設局所困,而莫言、劉承母子二人正是臨危之時,曹植不能在此與之周旋。
曹植緊握韁繩,他目視前方的城門,手執(zhí)長劍,夾緊馬腹,勢如疾雷不及掩耳,長劍直刺坐騎之旁的精兵,他猛收長劍,鮮血濺落一地。
“駕!”曹植沒有調轉方向,而是策馬入鄴城。其馳騁之速,近乎沖撞得守城的曹軍避而不及。
城樓之上的司馬懿,他回首而望,踱步上前,親眼看著曹植策馬向著“司馬門①”而去,這時的他不經意間露出了“鷹視狼顧”之相。
“曹子建當真是個心性純善之人,可惜啊……終究是不及他兄長曹子桓的。陰狠之事,他又如何做得到?”司馬懿輕聲說道,他繼而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衫,衣衫之下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想起柴房的一切,自己倒是有些不忍,畢竟曹丕尊稱他一聲“先生”的。可是司馬懿知道,曹丕需要他輔佐,他也需要曹丕來證明自己的才能,而他們根本就是同一類人。
城樓之上,迎風俯瞰。未等多時,約莫一盞茶,司馬懿聽得背后的疾步聲,他擺了擺手,示意來人直言。“平原侯驅車策馬擅闖‘司馬門’,還打傷了公車司馬令②。”
“哦?那么這司馬令是如何與你說的?”司馬懿問道。
“他道,平原侯喝得酩酊大醉,酒后失言,且不顧天子法令,不聽司馬令勸阻,執(zhí)意擅闖‘司馬門’。”
“唉。”司馬懿仰天長吁。他已做了“應做之事”,“其余之事”只得交給曹丕親手完成了。
去往小沛的必經之道,雜草叢生,四鄰山谷,本該是左右無遮蔽,縱目一覽無遺的。
而此時眼前的卻是另一番景象……刀光血影,混亂廝殺,矢如雨下,死傷無數,這一場混戰(zhàn)持續(xù)了一炷香之久。混戰(zhàn)的其中一方正是以曹丕、曹真二人為首的曹軍精兵。當司馬懿圍困曹植,曹植擅闖‘司馬門’時,他們二人就已帶著隨身征戰(zhàn)多年的精兵,出城追捕逃亡的“伏氏”——莫言。行至此地,他們終是追到了獨身一人的莫言……怎料,山谷中四面而射,矢如雨下,直殺得他們措手不及,這驟然出現的“救兵”顯然是救莫言的。
莫言的眼前再一次的刀光劍影,鮮血濺落在她狼狽不堪的臉龐上,這一次她慌了,也怕了,不再是視死如歸。因為,曹植說動了她,她想為劉協、想為孩子們、更為她自己活下去。“阿言,你遠離許都,遠離皇宮,你能活著,就是那些人都活著。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③。既如此,與其患失,不如珍重其得。”曹植的話,仿佛還在莫言耳邊響起,更是鼓舞了她。莫言收起驚慌與膽怯,她要奮力一搏!
莫言趁他們廝殺得不可開交之際,她彎身前行,正欲伸手抓住馬匹韁繩時,突然有個曹軍精兵揮刀砍向她——莫言全然不知身后的危險,直至在她回身剎那,她方知是自己的孩子保護了她,更不知有人為她關心則亂,差點弓箭離弦,射殺己方。
“媽!我來遲了,讓你受驚了!”劉承收起長劍,精兵噴涌而出的鮮血濺落在劉承的面部,他拭去了臉上的血跡,嘴角一咧,仍是個稚氣未脫的翩翩少年郎。
“承兒!承兒!我的永琂!你有沒有怎么樣?有沒有受傷?”莫言心急地抓過劉承的手,她的眼眸不禁泛紅,眼里噙著淚。莫言將劉承緊緊擁入懷中,溫熱的眼淚滾滾而下,滴落在劉承的臉頰上。“是媽媽不好,我們一起走,我們去找瑜兒、瑕兒,我們……”
“曹丕!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你這是要為了一個女人放棄前程嗎?多年前你放她去承光殿,如今你這是要放她生路?子桓!你若如此,那我們又是何等下場?縱然子建闖了彌天大禍,他日若再得你父親喜愛,他重奪世子之位指日可待!可你犯了此等大錯,便再無可能與其相爭!”一向敬佩曹丕,又與之同心,竭力相助的曹真,見曹丕為了保護她險些要射殺己方,曹真竟也忍不住大聲怒斥曹丕。即便曹真是個征戰(zhàn)沙場、不喜詩詞歌賦的武將,更是個不懂風情之人,他都明白了曹丕為何如此,曾經他在丞相府見過曹丕與一個女子頗為親近,更甚至是有所聽聞府中的流言……是他以為曹丕斷然不會對來路不明的婢女動心所以置之不理,而他更不記得女子面容是如何,只記得皇后似曾相識,而至于曹丕納郭照、司馬懿將曹丕關入柴房,二人之言……曹真終是恍然大悟。
“父親派華歆追捕伏氏,我們只管生擒,若是殺了她,不是越俎代庖?父親又是如何心思?”曹丕面上不為所動,那雙幽深眼眸望著曹真,他的手是緊緊攥著韁繩的,甚至發(fā)出了清脆的骨節(jié)聲響。
曹真來不及思慮曹丕之言是何真假,這時突然有人偷襲曹丕,他喊道:“子桓!”曹丕迅速避開……
“劉承!你不聽我的話了嗎?要走一起走!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我已經做錯了一次,不能再錯一次了!”莫言在劉承的掩護下騎上馬匹,她見劉承不上馬,一手抓過劉承的手腕,清澈的眼眸映著劉承的身影,淚而潸潸不住。
“媽媽,你別哭了,再哭啊這天下最好看的眼睛就要壞了。”劉承嘴角上揚,沾染鮮血的臉龐綻放著燦爛笑顏。一雙澄澈明凈,仿若星辰的眼眸,映著莫言的身影。劉承用手輕輕拭去莫言臉上的淚痕。“媽,你聽我說。這些人是爸派來保護你的!爸一定不希望你回頭,更不愿意看到你遇難,他如此,我亦然!我是你的兒子,是你生我的,是爸媽一起照顧我成長,我必定要好好保護你!媽,請你相信我,你先走!我隨后就來!你若在此,只會令我分心!”劉承用盡全力猛烈拍打馬匹,馬匹一聲嘶吼,高舉馬蹄,帶著莫言疾馳而去。
“承兒!”莫言高聲呼喊劉承,劉承卻只是一笑,轉身替莫言殺出一條血路,這是十二歲的劉承第一次殺人。而劉承方才之言,不過是為了讓莫言安心離開,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這些“救兵”是何人所派,不像是父親劉協,更無可能是曹植的。又是第一次沖鋒陷陣,年幼的他根本沒有把握是否能安然離開,他只知道要保護母親,要讓她先走。
這時,“唰”的一聲,劉承的后背中了一箭,他忍著疼痛,仍是咬牙堅持著眼前的廝殺,又是一劍刺向敵方的胸膛。比起身上的疼痛,他更憂心莫言還未逃離,怕莫言見了他的異樣又要回頭。
再一次弓箭離弦,這次直射劉承的胸膛,一箭穿心。劉承放眼望去,他已看不到莫言的身影了,他低頭看著血染的衣衫,血浸染了他懷中精心包好的糕點,那支箭穿破了衣衫與身軀,更穿破了劉瑜、劉瑕親手為他做的糕點。劉承沒舍得吃,也沒有機會吃了。劉承重重倒下,手中長劍應聲落地。嘴里似是呢喃著:“爸媽,下輩子,我還想做你們的兒子。我們一定會……一家團聚的……”劉承臨死前,手還緊緊攥著滿是血污的衣衫,嘴角上揚,一臉笑容。劉承的生命只有短短十二載,可這短短一生,他都是幸福的。而能在臨死前保護自己的母親,他更是無悔。只是,他心存遺憾啊。
曹丕緩緩放下彎弓,他看著那孩子倒下。不知是為何,曹丕的心仿佛失去了跳動,四周霎時沉寂,他一時聽不見任何聲音。那個孩子,與莫言一樣有著那般好看的眼睛,他沖鋒陷陣的模樣像極了曹丕年少出征時——不畏他人,冷靜敏捷。
曹真緊握韁繩調轉坐騎方向,他冷眼看著曹丕,冷冷道:“無論是‘生擒’還是‘殺之’,她都難逃一死。子桓,你應該很清楚她的下場。你一向小心謹慎,從未有過任何差錯。可今日……你令我太失望了!你既然狠不下心,那就讓我動手吧。”
人之一生,試問何人能一生無欲無過?又有何人能做到真正無情?曹丕既放不下莫言,也無法走出心中的溝壑——“弒母之仇”,“世子相爭”。曹丕想要的,他要爭的……終是讓他做了最艱難的決定。曹丕沒有選擇去追曹真,而他現在就像是一個受驚了的猛獸,赤紅著雙眼,撕扯、咬殺著眼前的獵物。
天又陰沉了,雨水再次而臨,曹丕不知道,他臉上的究竟是雨、還是汗跡、他人的鮮血、又或是他的……淚呢。
山谷高聳之處,數十人埋于暗處,其中一人忽的站起,拿著佩劍與弓箭,勢要與之一戰(zhàn)。“你站住,你此去非但救不了她,還會連累你自己!”另一人及時出言阻止。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
“你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她自己命數吧,是生還是死。”
莫言沿著兩旁的山谷,伴著雨水與泥濘,迎著呼嘯疾風,一路策馬逃離追殺。莫言不停地向后張望,她此刻簡直是心急如焚,六神無主了。“傻孩子……你怎么可以讓我先走?你一定會沒事的……”莫言不禁伸手抓著身上的黛紫色衣衫,觸感微涼的正是被她藏于懷中的紫玉佩。“紫玉佩,請你保佑我兒子劉承,我要他平平安安的!永琂……媽媽……等你!”
莫言聽見了狂亂的馬蹄聲,正向她飛馳而來。莫言以為身后的人是劉承,驚喜的她猛然回首……追上莫言的人根本不是劉承,而是曹真,曹真一路馳騁,手持弓箭,想要射殺莫言。
莫言見來人是曹真,她眼眸中失去了驚喜,只有失望與慌亂,緊緊地攥著手中的韁繩。曹真見此時機,正欲拉弓。
突然有熟悉的高喊聲從身后傳來,“駕!”曹植如神天降,驅車策馬出現在曹真的身旁,與之并駕齊驅。“子丹哥,對不住了。”曹植雙手脫離韁繩,從馬車上抽出隨身佩劍挑去了曹真手中的箭。
任憑曹真身經百戰(zhàn),勇猛果敢,遇曹植這般出手阻撓,曹真只得拿彎弓抵御他的長劍,一時無法抽出刀與曹植相搏。曹植早已不是那個當年初次征戰(zhàn)的少年了,與曹丕、曹真相同,經歷了戰(zhàn)場之上的磨煉,累立無數戰(zhàn)功。曹真青筋隱現,若是在沙場之上,他定可勝于曹植,可現在他既不能射殺莫言,更是受到了曹植的牽掣。
“曹植,你竟然阻撓我!這女子究竟做了什么,能如此蠱惑你們兄弟二人!”曹真怒視曹植,憤憤而言。
“植行事問心無愧,何來‘蠱惑’一說。”曹植言之坦然,繼而面露掙扎。曹真自幼習武,又是勇猛之人,本處于上風的他,竟也敵不過曹真,漸漸落了下風。“你不用擔心我!快走!那孩子好著呢!被我的人帶走了!”曹植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他又知莫言不會棄他而去,唯有如此才可誆她走!
“子建……你……”聽得曹植此言,莫言緊握韁繩,顧不得曹植了,她咬牙夾緊馬腹,馬匹踏著泥濘與碎石,疾速向前。
隨著一聲怒吼,曹真終掙脫了曹植的牽掣,他抽出坐騎之上的刀,揮刀砍向曹植,曹植與之刀劍相搏,怒紅雙眼的曹真,奮力一擊,曹植的長劍從手中脫離,他險些從馬車上滾落至地。
曹真趁此間隙,重新手持弓箭,對準前方的莫言……曹植見此,不惜用自己的身體阻止曹真,曹真的坐騎受到曹植的猛烈撞擊而致受驚,受驚的坐騎令曹真射向了莫言的馬匹。
摔落在地的曹植看到莫言的馬匹中了箭,驚嚇的馬匹高舉馬蹄,踏著泥濘與碎石,竟直奔一旁的懸崖,莫言根本拉不住發(fā)狂的馬匹,與之墜落萬丈深淵。
雨水淋濕了曹植的衣衫,狼狽不堪的他跪于懸崖前。“阿言!”眼前的深淵回蕩著曹植的聲音,他握手成拳重重砸向地上的碎石。“我……有負陛下,有負皇長子,更枉自與你相識一場。”
“生見人,死見尸。”
“是!”
“子建,對不住了。要委屈你了。”
“呵。”曹植冷笑起身,右手的鮮血順著指縫而流。“子丹哥,這些不都是你與兄長算計好的嗎?兄弟手足至此,可笑可悲矣。他一定會后悔的。”
注:
①司馬門:古代重要的城門、軍門。
②公車司馬令:公車司馬令,中國封建時代中央九卿之一衛(wèi)尉的屬官。掌宮殿中司馬門的警衛(wèi)和接待工作。簡稱公車令,秩六百石,掌宮南闕門(司馬門),及夜間徼巡宮中。凡吏民上章,四方貢獻,及被征召者,皆由其轉達。所屬有丞、尉各一人。丞掌知非法,選擇通曉避諱者任職;尉主闕門兵禁,以防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