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的正月，司徒①趙溫延聘②曹操之子曹丕為僚屬。曹操上奏天子趙溫辟臣之子，選舉不實，免趙溫官，同月趙溫免職、曹操下令修建玄武池，用以訓(xùn)練水師。

二月，天子下詔撤除三公之職位，曹操丞相③之權(quán)盡握手中，朝中無人抗衡，眾臣皆不敢言，唯有太中大夫孔融怒而斥之，上奏天子。曹操對其早有不滿，孔融此舉讓曹操震怒，而光祿勛郗慮與孔融一向不和，郗慮秉承曹操的意思，羅織孔融的罪狀，命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上奏。于是曹操下令逮捕孔融，于八月誅殺，株連全家。朝廷眾臣畏懼曹操，無人敢怒言?？兹谝皇拢此埔堰^，實則暗流涌動。

曹操恩威并施，委任冀州別駕、從事崔琰為丞相西曹掾，陳留人毛玠為丞相東曹掾，元城縣縣令河內(nèi)人司馬朗為主簿，其弟司馬懿為文學(xué)掾，冀州主簿盧毓為法曹議令史死。

三月，初春萬物復(fù)蘇，生靈冬眠而醒，昏沉不靈敏，正是打獵好時節(jié)。先前正月之事，令曹丕心生不滿，曹真見他心情郁結(jié)，便好生寬慰，提議出城游獵，曹丕欣然接受，另攜郭夫人郭照、邀約文學(xué)掾司馬懿一同出游。

“阿照，可是累了？若累了，不如與我同騎回府?！辈茇掷\繩，身下黑馬緩慢些許，曹丕與郭照并肩前進。

郭照含笑搖首，回道：“妾身不累。啊！公子……”郭照一聲驚呼，她被曹丕攬入懷中，曹丕牽過她的手，與她雙手緊握韁繩，曹丕另一手摟住郭照的蠻腰。“聽話?！辈贿^簡單二字，在郭照耳中卻勝過千言萬語，她點了點頭，靠在曹丕的胸膛上，望向前方。

“不愧是子桓，劍術(shù)騎射當(dāng)世無雙。這滿載而歸的野味，可足夠我們吃上幾日了。子桓，依我看，不如宴請長文、季重，我等一同享用此等美味，開懷暢飲，豈不妙哉？”曹真見曹丕一掃多日來的陰霾，他又向曹丕提議了設(shè)宴。

“好?！辈茇Ы邮芰瞬苷娴囊庖姡麄?cè)首看向另一旁的司馬懿，一身絳紫色衣著的他，面容與初見之時并無多大差異，是個英姿俊秀的男子，身形似比當(dāng)年清減不少?！跋壬阋惨黄饋戆??！?

司馬懿微微低頭，雙眸隱去了銳利，此時流露出的只有恭順謙卑，他拱手行禮道：“臣謝公子美意?！?

“子桓！你這是做什么？你讓司馬懿一同出游，我忍了。你怎還讓他來宴席？你看他那弱不禁風(fēng)模樣，打獵都不會。這出城許久，他才射殺一只白兔。他有什么能耐來我等宴席？我不同意！”曹真知道司馬懿是曹丕看中的人，曹丕為表誠心，不惜親手寫書信給司馬懿，一直在等他出仕。司馬懿當(dāng)上文學(xué)掾后，待人恭順謙卑，做事勤于職守，曹真挑不出半點毛病?？烧侨绱?，曹真對司馬懿心存疑慮，而曹丕視司馬懿如良師，根本不在意曹真的看法。游獵邀約，這下連私下宴席都要請司馬懿？他司馬懿何德何能？

“子丹，先生一介書生，與我等怎能相同？再者，即便他善于騎射，他是要在我等面前射殺獵物，十發(fā)十中？子丹，你與先生等同重要，我希望你們能和睦相處，日后我還需你等輔佐。”曹丕看向曹真，這一番解釋說得真摯，讓曹真的不滿減少許多，方才的劍拔弩張更得以舒緩。曹真這才向司馬懿抱拳行禮：“方才多有得罪，望先生原諒?！?

“將軍如此。臣受之有愧?！彼抉R懿連忙回禮。

“先生，在我等面前不必拘禮。先生可是答應(yīng)了？”曹丕直視司馬懿，靜等其言。

“臣……懿謝公子美意。只是……”司馬懿欲言又止，曹丕向其點頭，示意他繼續(xù)下去。“懿來宴席不合適，恐會遭人猜忌。懿不過是新任的文學(xué)掾，與公子自幼相識的將軍固然不同，而長文兄更隨丞相左右多年，懿又怎能去公子所設(shè)的宴席。若被丞相得知，此事非同小可，且定會影響公子日后前程。公子別忘了正月之事，丞相已有所不滿了，這宴席不如放至將來再設(shè)。將軍、公子，我知如此會讓二位失了顏面，不過懿也是為了公子才這般直言，孰輕孰重二位自有定奪?！?

“司馬懿你！”曹真憤怒地看著司馬懿，奈何他聽明白了司馬懿言下之意，司馬懿確實比他人目光長遠，思慮周全。不過到底是被駁了顏面，曹真只得重哼一聲，側(cè)首不再看他。

“阿照，你來說說先生所說之言如何？”曹丕低頭看著郭照，幽深的眼眸藏著淡淡的溫情。“說錯了也無妨，不會失了先生顏面?！?

只此一句，郭照便讀懂了曹丕，她輕笑?！版硐胫?，若有先生在公子左右，這宴席早一日晚一日又如何？”

曹丕嘴角上揚，與郭照一同笑著，他與郭照雙手緊握韁繩。曹丕先是看了司馬懿一眼，繼而看向曹真。“先生，你可是欠我一次宴席，往后得補上。子丹，你也是?！?

在回丞相府前，曹丕、曹真、司馬懿三人拜別。曹真雖是曹操養(yǎng)子，但因多年征戰(zhàn)，累立戰(zhàn)功，他前些年就搬離了丞相府另入府居住。而司馬懿出仕，做了丞相的文學(xué)掾，舉家前往鄴城定居。

曹丕緊拉韁繩，身下黑馬停于丞相府門前。曹丕先行落地，他伸手至郭照身前?！鞍⒄铡！辈茇лp喚郭照，她低垂眼眸，順從地伸出手。

“公子！”郭照本以為曹丕是伸手接她，未曾想到是曹丕將她抱入懷中，郭照望著曹丕的眼眸，俏麗的容顏染上紅暈?！肮幽阌肿髋⒄?。”

“我記得你入府已有一年，怎還這般瘦弱？現(xiàn)在你身為我的郭夫人，不必再過流離飄泊的日子，如今總該把自己吃得豐腴些，也好為我生個孩子。等會兒我吩咐人，替你做些今日打獵的野味，你可得當(dāng)我面好好享用美味?！?

孩子……郭照的眼眸是一閃而過的悲傷落寞，她何嘗不想給曹丕生個孩子呢？她自幼流離飄泊，風(fēng)餐露宿，居無定所。她遠比其他女子體寒，故難以懷孕，她一直偷偷服用醫(yī)令為她所配的藥方，想為曹丕生一個孩子，是男是女她都喜歡，不為母憑子貴，只為這世間能有他們二人的骨肉。只可惜，她至今都未有身孕。

“妾身聽從公子的吩咐。公子可以放下妾身了嗎？”為了不讓曹丕察覺到自己的異樣，郭照嬌羞地低頭。

“你今日也累了，我抱你回屋吧。阿照果然聰敏過人，我不過教你幾回，你便可以與我們一同騎行。再過些時日，我再教你打獵可好？”

“哪里是妾身聰敏，不過是公子有心，妾身才能跟上。公子多陪陪甄夫人與小公子才是，怎能一直陪著妾身?！?

“你啊，總會為他人著想?！辈茇剖菬o奈默許了郭照的話，他抱著郭照踏入丞相府，守門之人見他們來了，忙向二人行禮，接著牽過他們的坐騎，正要帶去馬廄。

“子桓公子?！眮碚咧暎榱镣?。曹丕轉(zhuǎn)身一看，眼前之人正是前不久剛升任的丞相西曹掾崔琰。崔琰乃名門清河崔氏之后，其侄女崔洛嫁于曹植，而曹植理應(yīng)喊他一聲叔父。

曹丕輕輕放下郭照，曹丕先行作揖行禮，而郭照隨之俯身行禮，她退后幾步，默然不語。

“先生可是來找父親的？”曹丕恨曹植，全無手足之情，自然也不會與曹植夫人的叔父親近。當(dāng)年的締結(jié)姻親，曹丕一點都沒有忘記。曹操喜愛曹植，就連婚事亦是最好的。而曹丕更認為身為曹植夫人的叔父崔琰，將來定會支持曹植，所以曹丕更無可能去接近崔琰。

“是。公子這是剛游獵而歸？”崔琰四十有余，身形挺拔，眉目疏朗，留有髯須，不難看出年輕之時的豐神俊朗。崔琰一捋髯須，眉頭而皺?！八〕级嘌?。公子可還記得丞相是如何擊潰袁紹的？”

“自然記得。是父親深諳用兵之道，且知人善用，愿聽謀士之言，這才得以擊潰袁紹?！?

“公子說得極好。袁紹之所以大敗，公子所言乃為其一，其二是袁氏家族本該富強，奈何袁氏公子放縱作樂，只顧奢靡，而百姓積怨長久，袁家與其難以回轉(zhuǎn)。正義之舉天下不聞，明哲君子頃刻離去，勇武之者不肯為其所用。如此，袁氏焉能不??？而今丞相親自戎馬征討，操勞辛苦，公子也應(yīng)當(dāng)遵循正道，行為端正，珍重身份。不該沉醉游獵，放縱作樂，忘記身份啊！”崔琰聲姿高暢，輕撫髯須，雙目凝視曹丕，此番規(guī)勸言語真摯，令人難以懷疑。

“多謝先生，子桓必定謹記先生的教誨?！辈茇г俅巫饕拘卸Y，以謝崔琰之規(guī)勸。崔琰見曹丕如此，滿意地一笑，他回禮后便前去找曹操了。

曹丕看著崔琰的背影，沉思崔琰之言，心中對他不免多了幾分敬仰，而與之并存的是疑慮，曹植是崔琰的侄女婿，他當(dāng)真是高風(fēng)亮節(jié)，不存私心之人？

“公子?！惫兆咧敛茇砼?，柔聲喚他。“阿照，我們回屋吧。”

“母親，叡兒想父親了?！边€未滿三歲的曹叡，此時正靠在母親甄宓的懷中。甄宓輕拍曹叡的后背，溫柔安撫曹叡?！皡眱翰患保赣H很快就回來了?！?

甄宓的一雙美目不停地向屋門看去，她期盼著曹丕的歸來。即使曹丕有了妾室，甄宓曾經(jīng)有所介懷，但依舊認為曹丕心中有自己，對待郭照更無苛刻。

“夫人，公子不會來了。公子囑咐夫人與小公子早些歇息。”曹丕的隨身侍從來至甄宓的屋前，由侍女代為轉(zhuǎn)告。

“好，我知道了。青竹，我累了?！闭珏底阢~鏡前，喚來青竹服侍。甄宓低頭看著手上的青白玉手鐲，渾然天成，光潤無瑕。青竹本想說些什么，見甄宓心緒不寧的模樣，她只得將話語吞于腹中。

曹丕待甄宓還如從前那般細心，只是他在甄宓身邊越來越少。甄宓時而迷惑，讀不透曹丕的內(nèi)心，且能察覺到曹丕的“端倪”，他藏了很多事，不愿與夫人共享。甄宓偶然亦會在意曹丕對郭照的“不一般”，可是想起曹丕曾經(jīng)的話，她又責(zé)怪于自己的多心。

兩日后的一夜，曹丕在書室翻閱簡牘。燭火躍動，曹丕略顯疲憊，左手輕托下巴，一旁的郭照替他輕揉穴位。“公子既然累了，不如早些歇息。”

“這崔先生當(dāng)面規(guī)勸也就罷了，竟還親自上書于我？不知是何用意?！辈茇侨盏拐媸菍Υ掮拇婢囱觯袢账譃榇艘皇律蠒屗H為煩悶。是否真心規(guī)勸先不論，但那日曹丕已然是放下身份謝崔琰，他竟敢再為此事上書，不知是否顧及曹丕公子顏面，更不知是否與父親談及。曹丕將手中簡牘重重丟于一旁，幽深眼眸蘊藏著怒意。

“公子莫要生氣，崔先生做法是有失妥當(dāng)，但正因此才可見其剛正不阿。他并沒有因為公子的身份而默不作聲，反而是規(guī)勸公子。其實崔先生的意思，不過是希望公子……”郭照意識到自己所言有失身份，她微微低頭?！版怼?

“哦？阿照可有何見解？不如說來聽聽。只有你我二人，不要擔(dān)心。”曹丕將郭照摟入懷中，他倒是很期待郭照接下來的話。

“那……其實……”郭照在曹丕身邊輕輕耳語。曹丕眉毛微挑，眉目之間無法掩飾的驚喜。

“阿照果真與其他女子不同。”曹丕在郭照的唇上落下一吻，郭照摟著曹丕的脖頸，與他四目凝視。

“無論公子做什么，阿照都會在你身邊?！惫盏碾p眸滿含情意，可卻也含著她的痛楚，而這痛楚，只有她自己最為清楚。

白日，曹丕親自點火燒毀獵具，燒給所有人看，尤其是父親曹操與崔琰。曹丕親自登門道歉致謝，崔琰深受感動。這是郭照第一次獻策，往后曹丕的走一步，她都愿意相隨。

注：

①司徒：司徒是我國古代的一個重要官職名，由《周禮》地方官司徒演變而來。掌民事，郊祀掌省牲視濯，大喪安梓宮。少昊氏以鳥名官，而祝鳩氏為司徒。堯時舜為司徒。舜攝帝位，命契為司徒。契玄孫之孫曰微，亦為夏司徒。周時司徒為地官，掌邦教。漢西京初不置。哀帝元壽二年，罷丞相，置大司徒。光武建武二十七年，去“大“，稱司徒。三國時期：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此處是官職，并非是姓氏。

②延聘：聘請。

③關(guān)于本文曹操的官職“丞相”，我需要跟大家解釋一下。由于曾經(jīng)年少不懂事，當(dāng)時沒有好好核實年表，所以誤以為曹操一直都是“丞相”，相信也讓不熟悉三國這段歷史的讀者誤會了。當(dāng)然曹操的丞相實在是印象太深，所以我也是“將錯就錯”，一直沒有改過，但是我需要跟大家說明這件事。其實曹操在建安四年（199年）——建安十三年（207年）期間一直都是司空，直至建安十三年（207年）六月，曹操廢三公，恢復(fù)丞相制度，并自任漢朝丞相。本文此處有所改變，望讀者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