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他的放手(下)
- 莫言,天下
- 冷幽然S
- 4956字
- 2020-02-20 20:17:57
身著藏青色衣裙,頭戴冪籬,黑紗掩容的莫言站于卞太后的寢宮外。卞太后特意派了貼身宮人來請她一見,莫言本有些猶豫,是劉協在旁勸說無妨,讓她早去早回,莫言這才隨了宮人前去卞太后寢宮。
宮人從寢宮內走出,向莫言行禮后便帶著她踏入寢宮,宮人隨后而去,殿內只有卞太后與莫言二人,想來是太后屏退了所有的宮人。這樣的情形竟與二十二年前的一日有些相似,只嘆一別數年,日新月異,早已是物是人非,莫言不再是那日府中的侍女,卞夫人也成了當今的太后,是魏國皇帝曹丕的“生母”。
莫言俯身跪拜,微低著頭說道:“莫言拜見太后。”卞太后移步至莫言身前,伸手將她扶起,她面容溫和地笑著說:“快起身吧,不必多禮了。”
“多謝太后。”莫言起身言謝。莫言雖是頭戴冪籬,黑紗遮掩了她的面容,令人看不真切,但站于莫言身前的卞太后還是看清了她的右臉上有一道傷痕,這道傷痕是前幾日的新傷,尚未結痂,看著仍覺觸目。卞太后看著眼前的莫言,她伸出了手想要觸碰莫言臉上的傷痕,但終是一聲嘆息后放下了手說,“我知道你與山陽公二人被迫分離多年,我亦是明白你想要早些去封地過上一家團聚的日子。可你臉上有傷,雖只是一道傷痕,但若不好好養著,怕是要留疤的。”
“太后如此有心,莫言不勝感激。但我與夫君分離多年,彼此深受思念之苦,比起一家團聚,這臉上的傷又算得了什么,即便是留疤了,我亦是不悔。只怕是要辜負太后美意了。”莫言先是俯身行禮,后又說道,“如今我已恢復身份,不宜在宮中久留。太后今日找我,又屏退左右,想來就是為了此事吧?”
“那時的你就很聰敏,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一樣聰敏,一點都沒變。既然你知道我為何找你,那我不妨直言。你有幸逃過一死,活了下來,本就不該來洛陽,更不該以良家子身份入宮。你隱瞞身份入宮無論是為了什么,陛下決意放你出宮去山陽郡,這就證明你想要的已經得到了。可你借著‘陳尚衣’的身份入宮,成了陛下最寵愛的嬪妃,卻令后宮嬪妃心生不滿,以致陛下為了你險些賜死甄氏。”卞太后斂容沉聲地說著。
卞太后之言,莫言心中明了,太后這是為了曹丕才特意派了宮人來請她一見的。莫言順著卞太后的話說道:“太后是想讓我做什么?”聽她說起甄宓,莫言心生愧疚,甄宓被曹丕下令禁足,說到底還是因為莫言連累她的。
“其實不難。你既然能以‘陳尚衣’身份入宮,那你便以陛下的妹妹‘曹節’出宮吧,與你夫君一同去山陽郡好好過日子吧。”卞太后一想到曹節,不禁悲痛地嘆了口氣,“此事你或許不知,但你總能猜到幾分的。”
“曹節……她死了?”除了這個原因,莫言想不到別的可能了。根據正史記載,伏壽被曹操幽閉而死,所生之子皆賜毒酒,至于曹操的女兒曹節……本該被劉協立為第二任皇后的。但正因莫言活了下來,而莫言與劉協所生的骨肉劉瑜、劉瑕也都平安長大了,這一切都與正史不同,可以說是劉協強行改變了正史的既定結局,也或許這才是世人都不曾知曉的真相,但這些終究是要他人的犧牲才能換來的,除了中箭身亡的劉承,曹節也為此犧牲了生命。
“是的,節兒死了。她的死成了宮中密事,連我都是在半年前才知道她早已死了。節兒并非我的親生女兒,可我是看著她長大的。節兒容貌昳麗,溫柔明慧,又善解人意,所以她被自己的父親選中,送去曾經的天子身邊,成了曹貴人。即使后來天子立她為皇后,但終究……終究是……立一個死去之人為后罷了!”卞太后看著眼前的莫言,她紅著眼眶地說著這些。
“太后……”莫言一時不知該說什么話來寬慰卞太后,她猶豫了會兒,又說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還請太后顧念身體,萬分保重。”
“保重?呵呵。”卞太后輕笑一聲,她說道,“我老了,活不了幾年了。不過是留在世間一日則少一日。我知道子桓放不下你,但他已是天子了,他不該為了自己的私情將你收入后宮。你雖是借著‘陳尚衣’的身份入宮成了嬪妃,可你曾是東漢天子的皇后,是不該出現在宮中的!子桓為了你不惜一意孤行,我身為他的母親,當今太后,我不能看著他因你而受天下人的唾罵!那次他堅持護著你,我無計可施。直到他愿意將你送出皇宮,讓你去往山陽郡。誒,這一切都是孽緣啊!”
這時,莫言突然跪于卞太后身前,她抬起頭望著卞太后說道:“母后,請恕節兒不孝。節兒日后便不能入宮常伴在母后身邊了,不能盡孝了。”事已至此,卞太后又言盡于此,莫言除了接受“曹節”的身份,她別無選擇。
“這是做什么,節兒……快起身。”卞太后連忙伸手扶起莫言,她見莫言不愿起身,仍是跪于自己身前,便只好緊緊握著莫言的手說,“你與他此生無緣成夫婦,若能以兄妹相稱也不失為一種因緣。節兒,在你出宮前,我還有一事相求。”
卞太后是一心為曹丕著想,莫言即便是再恨曹丕,卻也不想為難卞太后,更何況她本就是欠了曹植與曹節兄妹二人的恩情,曹節在許都皇宮犧牲了生命,曹植為了救莫言擅闖鄴城司馬門,若莫言再答應卞太后一件事,她心中或許能好受些。莫言頷首回道:“母后請說。”
“你們還不快來見過母親。”卞太后見莫言答應后,遂起身向著殿門拊掌說道。像是約定好的暗號,殿門這就被人推開,踏入殿內的是兩位裊娜娉婷的女子,她們輕移蓮步至卞太后與莫言身旁,俯身跪拜道:“拜見太后,見過母親。”
“這兩位姑娘是?”為了看清這兩位裊娜娉婷的女子,莫言終是解下了冪籬,露出她真正的面容,此時她臉上無法掩飾地露出驚詫,右臉上的那道傷痕亦是清晰可見。
當兩位女子抬起頭來看著“母親”莫言,莫言這才看清了二人的長相,一個生得嫣然楚楚,容儀艷逸,恰如“那紅妝二八年①”。另一個則不過是十二,三歲的年紀,粉妝玉琢的小臉雖有稚氣尚未脫盡,看著嬌憨,卻也是婉約綺媚②。
“請母親寬心,我會在宮中好生照顧妹妹的,既已入宮為妃,我與妹妹定會謹記父親母親的教誨,必是言行得當,恰如其分。”這年長的“姐姐”答話則是不疾不徐,從容自若。
聞言,莫言便明白了卞太后所說的另一事是什么了,除了讓莫言以“曹節”的身份出宮外,她還尋了這對姐妹,要以山陽公夫婦之名將其獻與曹丕,而這對姐妹很快就會成為曹丕的后宮嬪妃。
“我知道你不忍心,但如此做對誰都好,她們入宮后會過上好日子,無論是否受寵,她們都是你與山陽公的女兒,是前朝東漢的公主,亦是陛下的外甥女,宮中之人絕不敢怠慢她們。節兒,‘陳尚衣’在宮中‘病逝’并不難,可這宮中的流言卻很難消散,若讓宮闈之事傳至宮外,朝臣一旦知曉,必定是上奏天子!到了那時,那真是覆水難收啊!”卞太后看出莫言有所不忍,她道出了原委。
“所以母后為了陛下,就要用她們來消散宮中的流言嗎?她們明明有著那么好的年華,卻要在宮中度過……”
最后,莫言紅著雙眼,流著眼淚接受了兩個“女兒”,看著她們,莫言又不禁想起自己那雙兒女。重新戴上冪籬的莫言,她與卞太后道別后走出了寢宮,向著宮門的方向大步而去,她的夫君還在等著她。這一次,再也沒有人可以將他們二人分離了。
洛陽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著細雨,雖不及滂沱大雨來得猛烈,但這綿綿不斷的細雨也足足下了一刻之久。洛陽的皇宮,巍峨宮闕之上,曹丕佇立而望,那輛馬車早已駛離了皇宮,消失在他視線之中。雨水打濕了曹丕的衣衫,內侍想要為他執簦遮雨,反被他一聲怒喝,內侍只得退于一旁,正一籌莫展時,郭照出現了。
“陛下,她走了。”郭照走至曹丕身旁,親手為他執簦遮雨。雨水落于簦上的聲音,這會兒聽起來甚是沉悶。郭照見曹丕神情漠然,不為所動,她又說道,“她不會再回洛陽了。既然陛下有心成全,又為何要在這兒遠遠地看著她走?”
“阿照,你失言了。你向來不會如此的。”曹丕側目看著身旁的郭照,他說得平和,并未因此怪責郭照。
郭照看見曹丕的那雙幽深的眼眸已是泛紅,其聲更是低沉與沙啞,她知道曹丕做這樣的決定是何其悲痛與掙扎,即便是身為天子的他,心中也有愛而不得之人。郭照若不是與那人有幾分相似,想來她也無法成為曹丕的妾室,更無可能被封為郭貴嬪的。宮中皆道郭貴嬪與陰貴人二人,久享盛寵,宮中嬪妃無人能及,直至“陳尚衣”的出現,她才備受冷落,可郭照比任何人都清楚她這么多年是為何受寵,而當郭照親眼看見曹丕不顧一切要袒護“陳尚衣”時,她這才明白了一個替代之人終究是無法取代他心中之人的。
“你哭了?”曹丕清楚地看到郭照低垂著雙目,流下了兩行熱淚,就在他伸出手想要替郭照拭去臉上的淚水時,郭照忽然回身而避,她努力地壓制著再次奪眶而出的眼淚說道,“她不能陪在陛下身邊,但是阿照會永遠陪在陛下身邊,永遠不會離開陛下的。阿照還請陛下顧念身體……”
郭照話還未說完,曹丕便從她的身后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聲說道:“阿照,有一事……朕一直瞞著你。”
“陛下不必說,只要陛下心里還有阿照,妾身就知足了。”雖被曹丕視作替代之人,而郭照成為曹丕的妾室也曾抱有私心,但郭照是一心愛著曹丕的,她未曾變過,亦是不怨不悔。
“你說得沒錯,她不會再回洛陽了。是朕成全了他們。”曹丕成全了莫言與劉協,可又有誰能成全他呢?曹丕此時略顯蒼白的面容上浮現出自嘲的苦笑,奪取天下是何等之難,可比起莫言的心,天下又是如此輕而易舉。她不知道,他放下她又是何等之難。他也明白,她是恨他的,今日她離開洛陽去往山陽郡,他們二人再無相見之日。
“你陪朕回嘉福殿吧。朕得換身干凈的衣衫再見母后。”曹丕從郭照手中接過簦,他一手護著身旁的郭照,另一手執簦遮雨。曹丕剛踏出兩三步遠,他便又停了腳步,本想回首而望的他最終沒有回首,與郭照一同離開了宮闕。
綿綿春雨潤物細無聲,馬車乘風馳行離洛陽。
“我的好夫人,你已經哭了近半個時辰了,你是想一路哭至山陽郡嗎?”劉協摟著懷中的莫言,他低頭抵著莫言柔軟的青絲,溫柔又疼惜地替她拭去臉上的淚痕,“再哭下去,夫人的這雙眼睛怕是要哭瞎了。何況這臉上還有傷呢,你這般哭著,它又怎會好呢?”
“你……是不是……嫌……我又老又丑了?”啜泣哽咽的莫言抬起淚眼婆娑的臉龐看著劉協,她斷斷續續地說著話。
“怎會呢?在我的心里,眼里。夫人都是這世上最美的女子。若夫人真的老了丑了,為夫也是陪著你變老變丑。”劉協雖不再是卓然獨立的東漢天子,已無年少的清雋面容,但他那雙望著莫言的眼眸,一如曾經的深情寵溺。劉協將莫言摟得更緊了,他又低下了頭,與莫言以額相抵。“待我們到了山陽郡,安頓好后,我便派人將瑜兒瑕兒接回山陽郡。我們一家就在封地好好地過日子。避世而居,山水為伴,躬耕隴畝,醫治病者。”
“好,都依……夫君的。”莫言笑著落下了眼淚,兩滴晶瑩淚珠滴落于腰間“失而復得”的紫玉佩上。
“你說……瑜兒瑕兒……現在是……像我……多一些……還是……像你多一些?這些年……他們……兄妹……不知道……過得如何?我好想……念他們。他們……若是……問我們……大哥去……哪兒了,我們該……”
“他們會明白的。承兒永遠都是我們心中的驕傲,亦是他們兄妹永遠的大哥,他會一直都活在我們的心中。”
“恩……他一直……都活在……我們的心里。”聽著劉協的話,莫言漸漸平復了,她不再啜泣。破涕為笑的莫言,在劉協的臉上落下一吻,她靠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聲是如此清晰有力。劉協將懷中的莫言不禁摟得更緊了,他的左手緊握著莫言的右手,在莫言墜崖后,他無名指上的紅線從未消失,他曾誓言說,此生只愛莫言一人,而莫言墜崖失憶后,與他分離多年,卻也忘不了說好的一生一世,永不分離。
“伯和,我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與你說。”
“噓。”
“怎么了?”
“唔……伯……”
到了這個時候,任何蒼白的言語都無法表達心中的一切。不如用一個纏綿繾綣的長吻來細訴衷情呢。
劉協與莫言被迫分離九年之久,彼此深受思念之苦,他們歷經磨難方有今日的破鏡重圓。劉協沒有重振漢室,莫言也沒能為劉協做到離經易命,扭轉乾坤。這不是天意,是他們二人共同面對亂世所做出的選擇。
不禁令人想起那句“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③”。
可在這兒不如說是“莫言天下誰之過,莫言天下誰之愿”。
注:
①紅妝二八年:二八,十六歲。謂正當青春年少,多言女子。選自李白《江夏行》:“正見當壚女,紅妝二八年。”
②綺媚:美麗可愛。選自漢·粲《神女賦》:“婉約綺媚,舉動多宜。”
③此句出自《三國演義》第一回:“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國分爭,并入于秦。及秦滅之后,楚、漢分爭,又并入于漢。漢朝自高祖斬白蛇而起義,一統天下,后來光武中興,傳至獻帝,遂分為三國。”指人或事物變化無常,分合無定。此句也用來表示人物或事情的發展分分合合擁有一定的必然性,是事物發展的規律和必然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