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隅中,霍光第。
邴吉拽著夏侯勝前來拜會霍光,苦口婆心地規勸:“我知道大將軍要的是面子,事情鬧成這樣非把女兒嫁過去也不好。一個身份高貴的皇后,一個明媒正娶的寵妃,想想陳嬌的前車之鑒就夠膽寒了。皇帝不過是想讓心愛的女人做皇后,咱們同意,但是讓皇帝還將軍幾分面子,不就好了?”
霍光輕捋胡須,神色平靜。他沒有理會焦躁不安的邴吉,而是將目光轉向遲遲未曾開口的夏侯勝:“長公有何高見呢?”
夏侯勝微微一笑:“敢問,霍七娘子芳名?”
霍光并未覺得冒犯:“小女成君。”
“霍成君?”夏侯勝來回踱步,慢條斯理道:“或成郡君,大將軍愛女之情可以想見。只是,霍家已然富貴到頂,宮中尚有太后,大將軍又何必為了一個后位,惹得君臣生隙呢?”
霍光頷首:“愿聞高見。”
“早聞成君姑娘乃是長安第一美人。莊子道:西子捧心,愈增其妍。若因病無緣參選皇后,倒也不失博陸侯府的體面。”
“好主意啊!”邴吉嘆道,“接下來就看陛下會給什么了。”
霍光也覺得有道理,遂下定了決心。
朔風又起,一陣蕭瑟中邴吉和夏侯勝正行走在官道上。
夏侯勝感嘆:“不想此行這么順利。”
邴吉笑道:“感謝韓增吧,是他以士族之力撐著許婕妤這個小吏淑媛上位,霍大司馬才沒有撕破臉。”
“真想不到,他竟然愿意蹚這趟渾水。”夏侯勝頗為意外。
邴吉不置可否。
就在尋故劍詔發出后不久,大將軍終于松口了。坊間的歌謠漸漸平息,人們都說霍成君害了風寒,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也就無緣參與今次的選秀。而許平君成婚前,曾被批大貴之命,不久便嫁給了當今天子,正是做皇后的上上之選。
“早前不是還說滿朝公卿更屬意霍家姑娘嗎?”
“嗐!大臣滿意,可陛下不滿意啊!先前說的故劍,其實是顧賤,人家不愿拋棄糟糠!”
“這個做法倒是罕見。這朝臣也都有家室妻兒,推己及人,難免不動容呢!”
有了這些輿論支持,劉病已的仗好打了許多。很快,中朝尚書收到了不下十份奏書,皆是奏請立許婕妤為后。翌日又收,其中竟也有了丞相、御史大夫等明牌的霍黨上書。
劉病已望著奏章,喜不自禁——他終于可以給摯愛一個名分了!
次日,未央宮,宣室殿。
群臣上奏,大將軍小女成君不幸罹患病痛,無法參與選秀,遂提議立許平君為后。劉病已表示認可,并下詔封霍成君為郡君,同時表彰她的母親養了一個好女兒,給予爵位和三百戶封邑。
從許平君入宮做婕妤再到封后,已歷三月,劉病已終于讓她成為了皇后。
十一月壬子,封后大典在未央宮前殿舉行。
許皇后發綰假髻、頭頂步搖,一襲紺皂色的曲裾深衣向她的丈夫款款走來。
她回想起儀式開始前丈夫挽著自己手所說的話。
“平君,不要緊張。這一切你都受得起,你都值得。”
“……好。”
劉病已坐在御座上,端莊秀麗的妻子從大司馬手里接過皇后之印璽時,他心頭一陣狂喜。
霍光望著眼前垂首的少女,輕嘆了口氣,由衷之言:“愿皇后殿下,母儀天下。”
許平君驚喜地抬頭,她從未奢望能得到霍光的祝福,如今卻在大司馬的眼睛里看到了誠意。壓下心中的喜悅,如云的烏發結環在頭頂,平君笑容甜美:“謝大將軍。”
封后大典忙了一上午,晚上又有夜宴。幾個小郎官一旁吃酒耍樂,眾人笑鬧作一團。忽然主事報告說有郎官醉酒小便于殿上,應該按法處理。
張安世瞥了一眼宴酣之樂的天子和百官,道:“怎么知道不是反水漿造成的呢?怎么能拿小過來治罪!”遂遮掩了過去。
無人注意的角落,王意漫步在楓林中,紅如胭脂的衫與楓林融為了一色。她隨手取下一片葉子,把玩著莖梗:“無原則掩人過失,偽君子。”
杜佗為她披好鶴氅裘:“方才席間不見婕妤飲酒,原是跑來看戲。”
王意抿唇而笑,語氣輕快:“光祿勛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滿而不溢、謹慎圓滑,天生當臣子的料!”杜佗目光轉向席間觥籌交錯的眾人,勾起嘴角,“我奉皇后令出來尋人,王婕妤該給她道喜。”
“意姐姐變成王婕妤,你到底跟我生分了!”王意的眼睛彎成月牙,揶揄他。
“哈哈哈哈。”話音未落,二人一齊笑出聲來。
劉病已心情大好,他牽起平君的手,給霍光敬酒:“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謝謝你。朕的寶劍找到了,是你幫朕找到的。”
霍光沒有說什么,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算是默認。三百戶食邑,就換自個老婆扶正,陛下這筆買賣做得太值了!
秋天的楓葉轉紅了,眾人出未央宮時仆人都拿來了大氅,裹好后才出門。帝后攜手同行,韓增也牽著紅袖準備回家。
“龍頟侯留步!”劉病已叫住了韓增。
他將新立的皇后交給了宮女,說自己很快就回去椒房殿找她,卻將韓增獨自留在承明殿,私下接見。
上一個來到這的人是霍光,再上一個他的發小陳遂,韓增既不是霍光的親信也并未與民間時的天子有舊。
“平君此次封后,龍頟侯也出了很多力,朕要多謝你。”他為韓增的耳杯里斟滿美酒,語氣誠懇。
韓增受寵若驚,伏身而拜:“臣并未做什么,全仰賴陛下遠謀!若不是您堅持發布故劍詔,臣亦無能為力。應該說,正是憑著這股子執著,陛下才在這一局里斗贏了霍大司馬。”
“欸,韓將軍何必自謙!”他扶起韓增,“無論是你,還是邴少卿和夏侯長公,都曾幫朕立后,我自當知恩圖報。”
“臣萬不敢當!”此言一出,韓增心驚不已——小皇帝是怎么知道他們這些臣子背后謀劃的!
劉病已看出了他的顧慮,上前安撫道:“未央宮有很多耳目,有些是大將軍的,有些是后宮的,也有些應當屬于皇帝,將軍以為如何?”
韓增稍稍放下心來,原來陛下只是做了一個成熟的政治家應該做的事情,并不是針對他。
韓增謙虛道:“臣不過和陛下一樣,知恩圖報,這不算什么。”
劉病已直起身,正色道:“你這次幫了朕的岳丈和妻子,日后會否投誠于朕呢?”
韓增了然,再拜:“臣全家受漢天子恩惠,自當效忠漢室,萬死不辭!”
劉病已滿意地點點頭,他喜歡韓增和張安世這樣的臣子,謹慎、忠心又不貪婪,不被自己拉攏也不會為政敵所用,可以放心。
送走韓增后,大殿角落自陰影里走出一個人,穿著皇宮侍從官的衣裳,恭敬地跪在劉病已面前。
“董忠,讓你調查的事情怎么樣了?”劉病已道。
原來,他就是那個幫助霍光控制劉賀動向的董忠,如今卻成了劉病已的耳目。
董忠道:“童謠是霍夫人傳出來為小女兒造勢的,與大將軍無關。而且,在陛下發布故劍詔以后,霍光還斥責了妻子,并下令讓坊間有關許皇后的不利謠言都消失了。”
劉病已思忖片刻:“你的意思是,這全都是霍光夫人的意思,與大司馬無關,也與整個霍家無關?”
“正是。”董忠點點頭,“霍家人雖然希望長久富貴,但并不想與陛下正面沖突。只有顯夫人,才真正迫切希望自己的女兒當上皇后。”
“顯夫人。”劉病已細細咀嚼這個名字,“她什么來頭,就這么想當朕的岳母,不惜造謠生事?”
“呵!一個下賤婢子,能有什么格局?”董忠嗤之以鼻,“她不過是霍光原配發妻東閭夫人的陪嫁丫鬟,小姐嫁到霍家也就跟了主子姓,叫霍顯。又因為不甘心一輩子當個丫鬟,于是爬上了自家姑爺的床。后來東閭氏病逝,她也就從姨娘被抬作了正頭夫人。”
聞此,劉病已失笑,嘲諷道:“那看來這霍大將軍也是個情種啊!權傾朝野后續弦,居然沒有另擇名門閨秀,反而將通房丫鬟的侍妾升作正室夫人。想必,十分喜歡吶!”
董忠同樣嗤笑:“誰說不是呢?”
“朕倒是有些理解她的苦心。”劉病已侃侃而談,“霍光可以不在乎做不做朕的岳父,顯夫人卻不行。宮中太后是東閭夫人的外孫女,并不她的。大司馬年過花甲,這顯夫人自當好好為自己的將來謀算。”
劉病已回到椒房殿的時候,阻攔了宮人們的通秉。搖籃里的劉奭轉著滴溜溜的大眼睛,沖他笑。
劉病已為兒子掖好了被褥,躡手躡腳地走到妻子身邊,緩緩抱住她。
“你回來啦。”許平君察覺到響動,睜開眼睛。
劉病已將她摟得更緊,下頜埋在她的頸窩:“你又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餓了吧,我去傳膳。”她剛想起身,卻被丈夫拉了回來。
“不必了,讓我抱一會。”劉病已深吸了一口氣,疲憊不堪。
許平君握住他的手:“辛苦啦。”
劉病已搖搖頭,笑道:“我們苦盡甘來了。”
許平君在他懷里溫柔地笑,劉病已印上她的唇角,吻逐漸加深。
“平君,你不覺得這宮里只有奭兒一個,太冷清了嗎?”劉病已的手不老實地攀上妻子的腰身。
他脫下她的衣服,直接抱進了內室。
床榻之上鋪滿錦被,五六層紗簾如煙霧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