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鋪,長安,霍光第。
霍光今日休沐,侍女捧來水盆,用發酵好的糯米水為他清洗頭發。
顯夫人取來布巾,輕輕擦拭:“郎主又添白發了,近日要注意休息,以免操勞。”
“嗯,還是顯兒侍候最合我心意。”霍光舒服地瞇起眼,喟嘆,“老夫已年過花甲,豈有不老之理?只要天下太平、家宅安寧,此生便無憾了。”
白玉蓖梳攏好頭發,束起,婢女奉上,顯夫人取來切云冠,以玉搔頭貫之:“郎主哪里話,您還是當年那個政由己出、天下想聞其風采的大將軍呢!”
霍光會心一笑。的確,他皮膚白皙、眉目疏朗,雖華發已生,但風華不減。再加上權勢滔天,權傾朝野,著實叫人見了既羨慕又畏懼。
他正起身,在婢女的服侍下穿戴好曲裾深衣,外罩素紗襌衣。漢人喜楚服,霍光穿上這常服,也是一派風流的瀟灑之意。
待婢女退下,顯夫人微笑道:“成君的婚事,郎主可有打算?”
“之前是有考慮過幾戶人家,但老夫總覺得無論哪一戶,都舍不得。”霍光坐到了妻子對面,婢女早已適時為他們取來耳杯,填上漿酪。
“既然都舍不得,那便是都配不上。”顯夫人抬起耳杯,向霍光敬酒,“不妨由顯兒為您提議一門親事,如何?”
“哦?”霍光接過耳杯,來了興趣,“你又看上了誰呀?”
顯夫人甜笑道:“此人姓劉,受郎主恩惠一朝飛天,乃是當今圣上!”
霍光聽后一驚,隨即展顏:“你想讓成君做皇后?”
“正是!”顯夫人斬釘截鐵道,“前日,賤妾攜府內女眷去未央宮賀太皇太后喬遷之喜。妾敢斷定,成君愛慕陛下!”
霍光飲下漿酪,思忖:“若成君為后,將來對霍家也算助力。只是,目前尚不知陛下心意,容老夫再考慮一下吧。”
本始元年正月,大將軍霍光在朝堂上以頭觸地,鄭重請求歸政于皇上。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倒吸了一口涼氣——大司馬居然還在試探陛下!
自劉病已登基以來,方方面面表現都尤為出色。不僅聰明好學還厚蔭功臣,可以說是最完美的傀儡帝王。而霍光在這個當口突然提出歸政,顯然是還不夠信任,害怕他重蹈劉賀的覆轍有心與其爭權。
面對霍光的上書,劉病已微微一笑,將球踢了回去:“霍大司馬勞苦功高,而朕功德淺薄尚有許多需要學習的地方,還是要麻煩您繼續代理朝政,我大漢江山才能永享太平啊!”
由于劉病已謙讓不接受,于是朝廷事務的決策仍先經過霍光過問再稟報天子。
霍光和滿朝文武都放下心來,看來當今天子是個知恩圖報的孩子,相信他們以后都會有好日子過的。
霍光回到家,一派喜氣:“夫人放心,陛下拒絕歸政是在賣老夫面子。如此,成君為后之事則大有可為了!”
“真的?”顯夫人登時喜笑顏開,一拍手,“哎呀!一個少年天子,一個高門貴女,實乃天賜良緣!”
可他們都不知道的是,劉病已給霍光甜棗,是為了打板子。他給了大司馬面子,日后,霍大將軍自然也要還皇帝一個面子。
八月己巳(初五),安平侯楊敞去世。
“吃一點吧。”楊惲端著漆碗,言辭懇切。
后母搖了搖頭,轉身合衣臥下。楊惲也不強求,叮囑了侍女幾句便退出屋室。一出門就撞見了回府奔喪的阿蠻。
一身奶香味的小婦人身著素紗襌衣,披麻戴孝,鬢邊是一朵小小的白花。
兄妹倆相視一笑,拜祭過后,并肩在后花園漫步。
阿蠻忍不住贊嘆:“楊公過世,后母無子。子幼哥哥侍之如親娘,孝敬有加,真是仁義無雙!”
楊惲不置可否,沉聲道:“她和父親一道患了暑熱,怕是也熬不過這個夏天。”
“我會留到最后。”阿蠻寬慰他。
“孝哉!”楊惲嘆了口氣,“其實你就算回洛陽去陪魏相,楊氏宗親也不會怪罪。”
阿蠻神情落寞了片刻:“阿母生前最放不下你,做妹妹的總要幫襯。”
楊惲含笑點頭。
幾日后,后母去世,留下財產數百萬,特意叮囑楊惲繼承。
可喪期一過,楊惲就將后母留下的大筆財產分給了她的幾位親戚。
“你一點都不給自己留嗎?”阿蠻看著正在清點財產的楊惲,疑惑道。
楊惲將金帛交給小廝,道:“最后一份了。”
打理完畢后,招待阿蠻落座:“來,嘗嘗玄成兄今年新釀的梅酒。”
“為什么?”阿蠻沒有心情同他暢飲,“楊公去世,你從父親那里分得五百萬財物,卻將其全部用來救濟宗親;后母過世,臨終前特意叮囑由你繼承,你也全部給了她的弟弟們。你為官清廉,本就身無長物,怎么不留點銀錢傍身?”
楊惲輕笑:“人家是來沖喜的,既然咱們楊家對不起,我怎么好意思再要她的錢?”
阿蠻皺眉:“你仗義疏財,就不想想妻兒嗎?”
楊惲挑眉:“從她嫁給我那天起,就應當預料到了。”
“楊子幼!”阿蠻拍案而起,氣極,“你當自己輕財好義、廉潔無私?依我看,不過是伐其行治、刻薄自私!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你怎么可以不顧身邊人的死活,只想著成全自己的名聲!”
楊惲冷笑:“那又如何?我這一世,只隨心而活。”
阿蠻嘆氣,擔憂道:“你早晚啊,要將身邊人給得罪死。阿母的話,怎么就聽不進心里去呢?”
“誰說我沒聽阿母的?”他輕撫阿蠻的發絲,“我若不聽她話,你怎么可能嫁給魏弱翁!”
阿蠻撲哧一笑,白了他一眼,薄嗔:“你呀,沒個正經!”
九月,劉病已大赦天下。
戊寅,蔡義被任為丞相。
長安,未央宮,承明殿。
“又一個老到走不動的丞相。”劉病已感嘆。
陳遂輕笑:“陛下不是早有所料。”
劉病已道:“丞相朕是給不了,但其他的,霍大將軍應該也管不了那么多。”
陳遂好奇道:“不知陛下有何謀算?”
劉病已抬眸,轉身拿出一份詔書,顯然心情極好:“自己看吧。”
陳遂打開有印章封記的文書,原是一份太原太守的委任狀。
皇帝下詔太原太守:官尊祿厚,可以償還之前下棋時輸給我的了。你的妻子君寧當時作中人,知道下棋輸時的情狀。
劉病已連任命自己為太守都要拿賭債做借口,陳遂哭笑不得。
于是起身拜謝,道:“這已經是元平元年赦令之前的事了,感謝陛下厚待。”
劉病已扶陳遂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還賭債什么的,不過是迷惑政敵的煙霧彈。朕對你,另有安排。”
陳遂當即拱手,正色道:“聽憑陛下差遣!”
劉病已道:“太原離河東很近,你要盯好一個人。”
陳遂恍然大悟:“河東太守——田延年!”
“不錯。”劉病已露出欣慰的笑容,“朕早在民間,便聽說河東霍家是一個尊盛日久、內不能善的家族。所以河東的太守,一定是霍光的心腹。朕要你盯好他,揪他的小辮子,將所有他在河東見過的人、做過的事都告訴朕。切記,不必經過尚書副本。”
陳遂了然,伏身二拜,叩首:“諾!”
劉病已閱覽奏章,卻見陳遂未動:“怎么不走?”
“陛下。”陳遂猶疑著開口,“您聽說彭祖的事了嗎?”
劉病已點點頭。
張彭祖知道朝中公卿屬于霍成君為后,又在民間聽到了諷刺許婕妤出身的歌謠,便風風火火跑回富平侯府,向父親叩首進言陛下與許婕妤鶼鰈情深,萬望他成全。哪知這樣插手皇帝的家務事犯了張安世忌諱,氣到當場將兒子關了禁閉,才封的侍中,如今干脆稱病不朝了。
“他太毛躁,聽了坊間幾個黃口小兒的歌謠就坐不住了。”劉病已微笑,“無妨,朕已有計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