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未央宮,椒房殿。
今天是上官鳳兒喬遷的日子,即日起,太皇太后就要回到長樂宮居住了。當初,霍光沒有允許劉賀去拜謁高廟,劉病已去了;沒有讓上官太后遷宮,如今也遷了。可見是認可了劉病已這段日子的表現(xiàn),準備讓他坐穩(wěn)皇位。霍光選他做皇帝,只是看準了對方無依無靠好控制。如今見劉病已這么上道,一直乖巧聽話、厚賞功臣,霍光自然也不介意投桃報李,讓上官鳳兒將椒房殿空出來。
椒房無主、中宮曠位。唯有如此,劉病已才能為許平君入主椒房的計劃籌謀下一步。于是,劉病已特意為上官鳳兒在未央宮最后一次設(shè)宴,款待賓客,以盡孝道。
朝中命婦、貴女們濟濟一堂,自然也包括霍光的妻子和女兒們。
霍成君第一眼見到劉病已時,非常意外。他們上一次見面,他還是皇曾孫,可如今不過短短一月,便蒼黃翻覆,少年游俠成了真龍?zhí)熳印?
霍成君心下感嘆:從一個不起眼的宗室子,到如今的九五之尊,他可真不簡單啊!
“釂!”劉病已舉杯,“祝太皇太后長壽安康!”
“祝太皇太后長壽安康!釂!”眾人一起跟隨舉杯,為上官鳳兒祝壽。
上官鳳兒飲下一卮清酒,絲絹輕拭嘴角,微笑道:“孤也祝陛下長樂未央,愿你和許婕妤恩愛和美。”
許平君害羞地低下頭,劉病已卻牽起她的手,滿目溫柔:“去為太皇太后祝壽吧!”
許平君點點頭,放下便面,從支踵上起身,小步急趨來到上官太后面前,捧起玉杯:“平君祝叔祖母身常健、歲無憂,長樂無極!”
上官鳳兒笑著接過,飲下。許平君將空杯安置好,宮人呈上菜品時她也沒有離開,而是親自布菜、抹案侍奉。
“許婕妤真是賢惠又孝順啊!”霍珊感嘆。
“她和陛下的感情也很好呢!”霍憐羨慕。
阿蠻打量著許平君,好奇道:“她就是許婕妤,陛下在民間時的結(jié)發(fā)妻子?”
“不錯。”藺氏微笑道,“以今日情景來看,陛下辦這場宴會,不只是祝賀太后喬遷之喜那么簡單,而是想將許婕妤介紹給我們。椒房殿如今空出來,陛下想讓誰再住進去,意思很明顯了。”
阿蠻會心:“帝王深情,千古罕見。”
藺氏打趣她:“魏相對你也不遑多讓啊。”
“哼,我現(xiàn)在心里只有弘兒那個小砍頭,誰管他啊!”阿蠻傲嬌。提起魏弘,她隨后疑惑道,“嫂嫂為何同意過繼長子呢?雖說后來你們也生了論兒,可譚兒一出生就被抱走,這當娘的心里怎么會好受啊!”
“不好受又能如何?”藺氏黯然道,“這是婆婆生前的意思,連郎主都不好違拗。”
“母親?”阿蠻震驚。
藺氏點點頭,道:“太史公喜歡夫郎,婆婆又敬愛父親,所以連安平侯的爵位也想可著小兒子來。大哥心眼好,倒是不計較侄兒為嗣,所以,從我懷孕開始,公婆們就已商量好了,要是男孩便直接過繼。”
阿蠻剛想說些什么,卻忽然被一陣絲竹之聲打斷。
未幾,樂舞百戲登場,劉病已命人取來酒令銅錢和酒令銅骰等御酒之物,安排眾人投壺看戲。
向陛下道過謝后,滿堂賓客、宮人左右,都再次為太后祝酒祭地,愿她長壽。眾人歡聚一堂,不亦樂乎。
霍成君望著眼前的左殽右胾,聽著耳畔人們對許平君的恭維贊美,一頓飯卻吃得食不知味。
她為那個男人魂縈夢牽,如今再次邂逅,卻見他滿心滿眼只有自己的妻子。嫉妒的火焰在心中升騰,泛起酸楚,一杯又一杯灌酒。
顯夫人察覺到女兒的不對,按住她舉杯的手,提醒道:“醇醒純度較高、酒力較強,飲三升清酒即有醉意,不足一斗醇醒則醉臥不起。你年紀還小,不宜貪杯。”
霍成君被阻止,倒也不惱,聽話地放下酒杯,憨笑。她忽然抬起頭,紅著臉醉眼惺忪地問:“母親,我美嗎?”
“當然。”顯夫人展開笑顏,輕撫她的秀發(fā),“我的女兒是整個長安最漂亮的小姑娘!”
“那,您說。”霍成君的目光飄開,又落在許平君身上,“她美嗎?”
顯夫人心下一驚,順著女兒的目光望向了許平君,隨后了然:“哼,一個暴室嗇夫的女兒,如何同大將軍的千金相提并論?”
霍成君得意一笑,醉意又增了三分。隨后目光卻黯淡了下來:“可她現(xiàn)在是婕妤,僅次于皇后的高位。”
顯夫人看看女兒,又將目光轉(zhuǎn)到了上首正用銅骰行酒令的劉病已和許平君身上,嘴角拉出一絲古怪的笑意:“她只是婕妤,還不是皇后。”
“霍成君,或成郡君。”霍成君喃喃,斟滿美酒的玉杯在燭光下散發(fā)璀璨的光芒,“君,在大漢不是公主的女人可以得到的最高等級。可是阿母,您真的甘心我一輩子最多只是個郡君,輸給那個閹官的女兒嗎?”
她不停絮叨,聲音越來越低,苦笑道:“身為霍家的女兒,我知道,終身大事,并非私心喜歡就成。可我是真的好喜歡啊!他是游俠也好,皇帝也罷,我喜歡的都只是他啊!從我第一眼看到他起,我就喜歡他;從我喜歡上他,我就逃不掉了......”
她倒了下去,伏在案上,似已沉醉,眼角帶淚。
“七娘子!”侍女們大驚,慌忙扶住她。
“送霍娘子回府吧。”顯夫人吩咐下去,眼睛卻沒有看女兒,而是冷冷盯著笑靨如花的許平君。
顯夫人腹誹:如果我的女兒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會摘給她。如果霍家的女兒不能得寵后宮,那么全天下的女人都休想有活路!
絲竹管樂漸弱,宴席到了散場的時候。
劉病已醉得直不起身,眼睛都瞇了起來,他高興得倒在許平君身上,惹來妻子的嗔怪:“陛下今日失態(tài)了。”
劉病已的素紗襌衣都被蹭亂了,他雙頰泛紅、似有醉意,笑:“你今天表現(xiàn)得很好。”
他的妻子舉止優(yōu)秀,贏得了好名聲,他的計劃才能更有底氣去實施。他迫切想讓今日大宴賓客的椒房殿,換一個主人。
許平君剛想說些什么,卻忽然被叫住。
“婕妤留步!賤妾有幾句話想對您說。”阿蠻搖搖走來,還帶著些許酒香。
“送陛下回寢宮休息吧。”許平君將丈夫交給宮人,轉(zhuǎn)過身招待她。
“我記得你,故司馬夫人的養(yǎng)女,河南太守的夫人。”許平君吩咐宮娥為她取來支踵,巧笑嫣然:“你叫阿蠻,對嗎?”
“諾。賤妾正是阿蠻。”阿蠻輕笑,隨即掏出一塊玉佩遞到了許平君面前,“不知此物,可是婕妤所有?”
“呀!”許平君下意識摸了一下腰間,果然撲空。隨即將桌案上的玉佩捧起來,驚喜道,“我竟不知自己將它遺失了!多謝夫人了!”
“婕妤不必客氣,叫我阿蠻就好。”阿蠻鼓足勇氣,問出心中所想,“不知此物,可是婕妤家傳?”
“正是。”許平君將玉佩貼身收好,“你在哪里撿到的?”
阿蠻道:“賤妾只是途中順路。自要出北司馬門等車時,沒等到北門就看到了它,遂特留殘步回來找婕妤。”
許平君笑:“那應(yīng)當是我從鴛鴦殿出來經(jīng)過蘭林殿到椒房殿的路上遺失的,多謝你了。如今天色已晚想來也快宵禁了,不如你就留在鴛鴦殿與我共臥一晚?”
“不了。”阿蠻婉拒,“家中幼子黏人得緊,賤妾還要回去照看。只是,妾還有一事想問。”
許平君道:“你說。”
阿蠻鼓足勇氣,道:“不知婕妤家中,是否每個女兒都有這樣一個玉佩?”
許平君點點頭:“正是,此物為許氏家傳。無論大喜小喜,都會以玉為貴器佩戴在孩子身上,圖個吉利。”
阿蠻眸光一亮:“那不知,婕妤家中可有年紀相仿的堂姐妹?她們也都會有一塊相同的玉佩嗎?”
許平君搖搖頭:“我的叔伯兄弟是多,姐妹反而少。我叔父許嘉近日倒新添了個女兒許謁,雖說是我的堂妹,可她年紀比我兒子還小,尚在襁褓呢!”
“那,婕妤家里可還有一些遠房親戚?多年未聯(lián)系的?又或者有沒有因為動亂或其他事情失散的女兒?”阿蠻的心沉落了下去。
“哈哈哈。”許平君粲然一笑,“你這人可真有意思,世人皆知我父犯錯后受刑,膝下只我一個獨生女兒,哪來的其他姐妹啊?”
聞言,阿蠻垂眸,悻悻道:“如此,阿蠻明了。”
她站起身拜禮,苦笑:“賤妾不打擾您休息了。”
許平君點點頭,吩咐宮人:“天黑路險,通知黃門令派專車送蠻夫人回家。”
“諾。”在一眾宮人的跪送中,阿蠻失魂落魄地離開了未央宮。
漫漫長夜,長安寂寥,凄苦未央,難見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