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廣漢雖說受了些牢獄之苦,可總算是平安無事。他如今被貶為暴室嗇夫就必須常年居住在掖廷,再也無法在休沐時回家去看望妻女。
暴室嗇夫干得是鬼薪一類的活,終日苦力十分辛勞,可只要他還活著,這些也都只是小事情了。
如今是元鳳元年的十月,天氣日趨寒冷。一陣冷風吹過,樹枝上的秋葉也已是所剩無幾,滿目蕭條景色。
可卻有一個小小的人兒,倔強的站在寒風中受涼,滿目淚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是快要滾下淚來。
她緊緊地抱著一個大包袱,凍的通紅的小手死命的攥出褶皺,唇色發白,似是下一秒就會倒下去。
冷風呼嘯,似是巨大的野獸吞噬蒼茫大地,也淹沒了那個弱不禁風的小人兒。
張賀心疼不已,嘆了口氣,為快要凍僵的小女孩裹上了大氅:“君兒,回去吧。你父親犯了錯事,在作室服役,是不許探望的。”
“張公?!痹S平君帶著哭腔,不住哀求,“聽說大人整日都要砍柴采薪,什么臟活累活都要做。平君、平君只是想看看他。
烏鳥亦知反哺,那里的環境差,讓我進去給他送些藥品衣物也好啊。”不自覺垂下淚來,楚楚可憐,看得人心碎。
張賀嘆氣,抬手輕輕撫著許平君的頭。
他的面容憂愁,時光荏苒,眼角的皺紋愈發明顯:“回吧,君兒。上官氏的案子雖然結了,可牽連甚廣。
老夫雖然替你父親求情,得幸免死,卻不能逾越太多,連累弟弟。
東西給我吧,老夫可代為轉送?!?
許平君幽怨的盯著張賀身后那道宦者署的大門,知道自己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父親了。
她明白張賀已經盡力,顫抖著將包袱遞到了張賀的手里,聲音清冽傷楚:“多謝張公。”伏身拜禮,趨步敬褪。
張賀看了看手中的衣物,心中一陣酸楚,感嘆許家命運多舛。
許平君亦步亦趨的行在復道上,天色漸漸暗了,遠處都已是一片火紅的光彩。
她低著頭,翹頭履趿著地面,裙裾搖曳。一陣寒風起,吹拂著她蒼白的臉龐,一雙哭紅的眼睛不住掉眼淚。
她緊了緊大氅,弱弱的抱緊瘦小的自己。許平君顧憐垂淚,猶自在走,卻意外跌入了一個萬分溫暖而又寬廣的懷抱里。
呆呆抬首,卻只見皂色曲裾纁裳所黹著暗紋金線的玄色右衽衣襟。
衣裳似是剛剛熏香不久,好聞的龍涎香灌進她的整個鼻腔,熟悉的香味經久,馥郁又安心。
寒風猶自在吹,許平君卻覺得沒有那么冷了,他的胸膛是那么溫暖,好像一輩子都可以依靠,而這個男人,就是她此生的避風港。
未央宮的月桂剛結過果子,可香甜的氣味卻好像還浮在空氣中,醉人的甜蜜。
許平君將臻首埋在他的胸口,吸吸鼻子,甕聲甕氣道:“病已哥哥?!?
少年聽了她的話,為她正過大氅,理好鬢角的碎發,又整了整儀容。
然后,他將女孩擁到了自己的心口,像是呵護著易碎的珍寶。
她的腰是那樣纖細,少年心下贊嘆:楚腰纖細掌中輕。
他看著女孩哭紅的眼睛,心疼:“怎么了?得空來烏衣巷卻還哭鼻子?”
許平君聞言,又忍不住心中悲傷,啜泣:“張、張令不許我見大人?!?
劉病已輕輕笑了,他的笑如冬日的陽光一般溫暖,閃爍著迷人的光彩。
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將漂亮的垂髫分髾髻都撥弄散亂:“傻丫頭,別哭了。許公被罰作三年鬼薪兼領暴室嗇夫一職,不許你探望是掖庭令職責所在,我們不該苛求張公的?!?
“沒良心的小丫頭!”又笑,抬手賞了她額頭一彈,惹得許平君也不哭了,氣鼓鼓的瞪圓了眼睛盯著他,他卻繼續嬉皮笑臉:“求見許公也不知變通,入了掖廷也不想著找我。
想去宦者署,誰又能比我這個自小在未央宮長大的更熟路?”
許平君似帶埋怨的乜了他一眼,薄嗔:“你這豎子可別是連累了張公。”
劉病已大笑,牽過少女的柔夷,大手包住小手,快步行走:“我偷偷帶你去作室見許公,若出了事我擔著!”
他樣貌俊雅,英姿秀逸,開懷之情更是瀟灑風流非常。許平君仰頭悄悄覷他,就將少年的美顏盛世盡刻心底。
她抿唇偷笑,囁嚅道:“病已哥哥,我等著你來娶我。”說著臉紅起來,嬌怯可愛。
此言雖輕,劉病已卻是聽清了。八尺的少年郎竟也害羞起來,他紅著臉,平日辯才獨步長安的他竟是說不出話來。
兩個人的手心都沁出了汗,卻是不愿放開,交織緊握。
漸漸地,連原本金燦燦的陽光都變為了橙黃色,開始變得柔和,嫵媚動人。
就像是初戀的情人,美好而又甜蜜。
忽然,一抹紅色的倩影閃過,引起了劉病已的警覺。
“你是何人?我怎么從未在未央宮見過你!”
劉病已的一雙眸子緊緊盯著眼前這個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輕風的絕色美女,卻不敢有絲毫的輕視。
一身赤色曲裾的女子身材高挑,體態豐盈,言行舉止端方嫻雅。烏發如漆,肌膚如玉,美目流盼,一顰一笑之間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風韻。
她就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美而不嬌,艷而不俗,千嬌百媚,無與倫比。
少女年將及笄卻也不敢輕視眼前這個小她幾歲的少年,她細細地從頭到腳打量著劉病已,心下思忖:好厲害的少年!未央的宮女數不勝數,他竟能過目不忘,懷疑我的身份?
若非皇室貴胄和隨屬官吏,男子是不能隨意出入未央宮的,更何況是這宦者署?
陛下已經是先帝的幺兒,這男孩看上去卻比陛下還小,也不該是孝武皇帝的孩子。
最近,又沒有聽說有哪個蕃王入京敘職,所以也不會是那些王爺的孩子。
這般聰慧穎悟的少年,會是誰呢?
忽而想到了什么,眉眼彎彎,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輕輕拜禮:“閣下可是王曾孫?”
劉病已心驚,不自覺將許平君護在身后,警惕的盯著紅衣女子。少女掩唇輕笑,一雙清瑩秀澈的大眼睛,仿佛一泓清泉盈盈流動,隨著秋風吹拂泛起陣陣雪亮的漣漪。
她有一種無法言喻的魅力,仿佛一眼就能洞穿他全部的秘密。
“你先回答我,你是何人!”女子的目光太過犀利,劉病已感到有些無可適從。壯起膽子,朗聲問。
女子心下好笑:這男孩雖說穎悟絕倫,卻是年歲太輕,不懂得隱藏情緒意愿,只怕日后會因此吃虧。
想要學會隱忍,只怕要得一番慘痛的教訓才行。
女子收斂了情緒,她心知若是謊稱自己原本就在會被發覺造假,思索片刻后,盈盈再拜:“妾是新進宮的家人子,正要前往宦者署登記?!?
劉病已神色懷疑卻也不動聲色,狐疑地打量著她。
他輕輕牽過許平君的手,緊緊護住,對著紅衣女子點點頭就快步離開了。
他的面上像是被熱氣吹拂,泛起了淡淡的紅,而衣裳也已經被汗水濕透。
這一場沒有硝煙的智者交鋒,至此,就此覆滅。
劉病已和那個女子都沒有回頭,因為他們知道:這種時候,若是不聲張對大家都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