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金賞當值,取了長信宮燈自宣室殿外出。
好黑啊!金賞心下思忖、暗自心驚,未央宮籠在一片陰暗之中,烏云擋住了月亮,只有手中的宮燈跳動著微弱的火苗。
金賞不自覺加快了腳步,步伐有些凌亂。饒是他不信鬼神,也是不敢在未央長樂宮造次的。天知道這西漢帝國的大朝正殿里,埋葬了多少冤魂!
夜風呼呼吹過,掀動了少年的衣袂。金賞緊了緊右衽,剛才冷風灌進衣領,惹得他一陣瑟縮。
嗚嗚嗚~
前方一團黑影竟隱隱傳來啜泣之聲,月黑風高陰森的氣氛真是怕人的緊。
那影子身量極小,不似妙齡女子,離遠看去倒像只大貓咪蹲伏在宣室殿前的臺階上。
都已是二更天了,偌大的宮殿夜間嗚咽聲起,實在是叫人不寒而栗。
金賞壯起膽子,緩緩地步入近前,冷氣襲身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輕聲呼喚:“你是何人?”
小小的影子緩緩抬起了頭,長信宮燈的燭火照清了她容止,原是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可金賞見了這漂亮女孩子卻是舌橋不下:“皇、皇后娘娘!”
“哇嗚。”上官鳳兒的哭聲更大了,抽噎著道:“賞,為什么?為什么?嗚嗚嗚。”她已是哭了許久,說話都被噎住,不斷打嗝。
金賞瞧見她一張蜜色的小臉染上了灰塵臟污,滿是淚痕的模樣,心疼不已:“娘娘,別怕。臣在這里。”
抬手輕輕拭去她面頰的淚水,柔聲寬慰,粗礪的薄繭惹得小女孩嬌嫩的肌膚一陣酥麻。
上官鳳兒抓住金賞的袖口,撲進他的懷里。金賞連忙接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為其順氣。
兩個人一起窩在宣室殿前的臺階上,空氣一陣緘默。
金賞不住地輕撫她的背安慰,良久,上官鳳兒止住了抽泣,悄聲問道:“金賞,何謂傾慕?何謂心悅?”
金賞怔住了,撫背的手也停了下來,整個人似已呆住。他從未想過有一日,這樣的問題會從上官鳳兒的口中聽到。
未幾,少年笑了,輕聲道:“皇后娘娘長大了。”
金賞道:“亞圣孟子言:‘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娘娘知道問思慕之情,便是知好色。
知男女之情,喜愛年輕漂亮的人,就是長大了。殿下如今已不再是只知傾慕父母的小孩子了。”
“長大?”上官鳳兒低下頭,并不開心:“夏侯博士說過,孟子的下一句是‘有妻子則慕妻子’。陛下沒有孩子,卻有未央三千佳麗。可...予并不覺得陛下思慕予。”
金賞心驚,這個單純可愛的小女郎竟在這未央長樂宮里尋不到半分快樂!
心疼而無奈,嘆氣道:“娘娘怎么會這樣想?”
上官皇后淚水無聲的劃過面頰,滴落在金賞的手上,那溫度,燙的他心里似受了炮烙一般痛楚。
“你娶妻了嗎?”上官鳳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娶的人一定是你愛的嗎?”
金賞語塞,半晌,垂下頭低聲道:“臣尚未娶妻,至于日后的妻子臣是否真心傾慕。”金賞一頓,苦笑,“臣也尚未可知。”
“你們都是騙子!天下的男子都是騙子!”上官鳳兒突然惱怒,推開金賞,站起身來。
金賞反應不及,被推的一個踉蹌,手肘磕在臺階上,紅了一片。
上官鳳兒仍是在氣頭上,賭氣轉身不理他。
金賞揉著手肘,狼狽起身,苦笑:“娘娘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上官鳳兒一雙大大的眼濕漉漉地睛望著金賞,半晌,兩行清淚滲了出來:“我今日發覺,陛下原來是傾心周陽姐姐的。”
金賞有些慌張,他不想讓這個小女孩知道殘忍的真相:“陛、陛下對娘娘也是很好的,他一直都很寵愛您。”
上官鳳兒搖搖頭,神色是不符年齡的哀傷。金賞本想辯解些什么,見了女孩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竟是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只感到左胸口的某個地方倏地疼了一下。
“予今日才發現陛下對予就和斯、吉二位兄長甚至是云霓姑姑對予一樣的疼寵,他、他不過是將予當做一個小妹妹!”上官鳳兒一頓,哀傷開口,“他一直叫予‘梓潼’,我以為他對諸姬都是一樣的。可是,予聽到了,予聽到陛下叫周陽姐姐‘媚兒’而不是‘周陽姬’!”
她的語氣萬分激動,像是歇斯底里后的崩潰:“他說他愛她!我的丈夫說他心悅的是另一個女子!”上官鳳兒早已是淚如雨下,“皇帝不該愛皇后的嗎?他從沒有對予訴說過傾慕之情,從沒有那樣輕執予手、許白頭之約。他也從沒有那樣的抱過予,沒有親吻過予。甚至,從沒有解下過予的衣裙。”
金賞聽得心驚,慌忙跑到上官鳳兒面前,直直盯著她的眼睛:“娘娘如何得知這些?!”
上官鳳兒微微側過身,面上羞紅一片,宮絳系者玉佩,因她的小動作而環佩叮當:“予、予不是故意偷窺的。”
“臣說的不是這個!”金賞激動不已,忽而控制不住發了脾氣,緊緊握住她的肩膀,“殿下除了臣,可有對他人提及這些事!”
“好痛!”他捏的太用力,上官鳳兒吃痛,小臉扭在了一起,叫苦不迭,“你、你放手!予只對你一人說過。”
金賞自知失禮,卻是松了一口氣,滿身的虛汗。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抬手抹了一把汗,長身一揖,正色道,“娘娘請答應臣,不許對任何人提及您在漪瀾殿所看到的、聽到的一切。今日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您沒有去過漪瀾殿,也不曾見過臣。您一整天都在椒房殿里好端端的,從未外出!”
上官鳳兒似是被他駭人的神色給嚇住了,怯怯地問:“為何?”
“為何?”金賞的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冷笑,“如果殿下不想替周陽姬收尸的話,最好照臣說的去做!”
上官鳳兒嚇壞了,卻是不解:“周陽姐姐會死?不會的,陛下喜歡她,她怎么會死?”
“最難消受帝王恩。”金賞嘆了口氣,“等你長大,自然就明白了。”
上官鳳兒嘟嘟嘴,不滿道:“哼,先前才說予已長大,轉眼就說予還小!你也是個騙子!”
金賞笑了,身份再怎么尊貴,卻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娘娘別氣了,臣送您回椒房殿。”
上官鳳兒今天哭的也有些累了,牽過他的手,想過金馬門回椒房殿去。
卻不想,金賞因她的舉動而愣住了。
碰觸到手的那一瞬間,好像有人輕輕的敲碎了琉璃盞,清脆聲響異常的好聽,陽光撒落在碎片上閃爍著特別美麗又柔和的光芒。可是,心里是那樣的忐忑不安,編鐘齊鳴大作,震得心臟都要跳出胸膛。
小女孩的身上氤氳著靈貓香的馥郁香氣,金賞聞著就醉了,暈乎乎的好像站都站不穩。
他突然就想起了《國風·邶風·擊鼓》中的話: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明明是首戰爭詩的,他竟生出了想和這個不過九歲的小女孩攜手白頭的心。
“喂,你這呆子怎么不走了。”上官鳳兒回首,見他呆立不動,在那出神,眉眼都染上了幾分慍色。
金賞卻是如夢初醒,看著眼前鳳眼圓睜的小女孩,暗罵:金賞你這豎子,在想什么!
整理好了情緒,牽著女孩細軟的小手:“殿下,我們走吧。臣送您回椒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