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太湖,如江南之海,橫亙在吳國與吳越國之間。蘇州作為吳國與吳越國交界之地,因民心思安,反而并未太受兩國交戰的影響。
在太湖東南水域、蘇州城西南方七十余里處,有一座巨大的島嶼在浩緲煙波間時隱時現。此島名東山,島上有不少茶農和漁民居住,王本草一家便隱居于此漁米之鄉。
這一日,王本草正在與妻子宋月、女兒王若梅一起在新修的大院中作畫,忽聽門外有不同尋常的敲門聲。王本草眉頭一皺,略一思忖,方去開門。
當門開了的時候,王本草吃驚地發現站在門口的竟是畢雪劍!只見她孤身一人,風塵仆仆的樣子,讓王本草看了有些心疼。
畢雪劍進了小院,看到王本草一家在作畫,心中一痛,隨即笑著走近去看,卻見王若梅正在與宋月一起畫梅花。畢雪劍看著那畫中歪斜無力的梅樹,搖了搖頭,對王若梅道:“若梅,能不能讓我也試試畫一棵梅花?”
王若梅立刻起身讓出位子,雙眼盯著畢雪劍,臉上露出驚嘆的表情。畢雪劍坐定,一面蘸墨,一面笑問:“你這是什么表情?”
王若梅用風鈴般清脆的聲音回道:“回畢姑姑,我是沒想到您如此精神和漂亮。”
畢雪劍一愣,笑道:“你以前見過我嗎?怎知我姓畢?又怎知該叫我姑姑?”
王若梅道:“雖是第一次見,但我能猜出您就是爹爹嘴里常提起的畢姑姑。”
畢雪劍聞言,忍不住嘖嘖稱奇,因為王本草開門時并沒有稱呼她,只是說了一句“外面風大,快進來吧!”不過畢雪劍倒也無暇多想,只看似隨意地夸了一句“真是個聰明的姑娘”,便開始作畫。
很快,一株全新的梅花躍然紙上,梅花旁邊還有一座高山聳立。畢雪劍又題了首詩:“巍巍泰山壓于前,仄仄庭院困在邊。經冬方將紅蕊吐,逢春便使綠葉添。日夜苦修欲成精,只為逍遙自在身。縱使身死志不展,要留清氣滿乾坤。”
王本草見了詩,臉色現出悵然之色,嘆道:“二十年了,師姐還記得當年我作的那首《詠梅》詩!”
畢雪劍放下筆,點頭道:“那是你平生第一次作詩,我自然幫你記著。”
宋月看了看那梅花,贊道:“師姐的畫技當真了得!”
畢雪劍看了自己畫中的梅花一眼,笑道:“看著可眼熟?”
宋月點頭道:“是本草在余家村老宅小院里的那棵。”
王若梅也靠上前看了一眼,嘆道:“畢姑姑怎么能畫得這么好呢?”
畢雪劍望著王若梅,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容,柔聲道:“畫梅花的關鍵在梅樹,畫梅樹的要點在于畫傲骨。不論如何曲折、如何壓迫,梅樹總是倔強地向上生長,還要選擇在百花之前最先開放。這才是梅花孤芳自賞的冷傲氣質。若畫不出這份冷傲,梅花就畫不成功。”
“謝畢姑姑指教。”王若梅十分乖巧地向畢雪劍一揖。畢雪劍笑而不語。
王本草看了宋月一眼,示意她回屋去。宋月便拉著女兒回堂屋去了,寬大的院子里只留下王本草與畢雪劍二人。
“你這身衣服黑白分明,怎么像是在戴孝?”王本草突然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你說的沒錯。師父死了,我正為此事來找你。”畢雪劍語氣平淡。
王本草眉頭大皺,略一思忖,問道:“龍嘯海死了?我打他的那四掌,雖然重傷了他,但以他的內力修為,應該不至于死掉吧?”王本草雖然痛恨龍嘯海,但對龍嘯海的內力修為還是十分認可的。
畢雪劍點頭道:“師父他老人家是在身受重傷的情況下被人圍攻,死在了藍田女俠盧鐵花的劍下。師父的腦袋都被那盧鐵花給割下來掛到城門口了,是我親自去取了回來,將師父安葬好的。后來經本教大會通過,決定向那盧鐵花復仇。我奉命給盧鐵花下戰書,同時約定他們可以最多出9個人,我們最多出3個人,生死混戰,不死不休。”
王本草聽畢雪劍說完,終于相信龍嘯海已經死了,心中頓時一輕,那是一種既暢快又悵然若失的感覺。那個一直壓著他、時刻威脅著他性命的強人終于死掉了!他王本草從此自在了!
龍嘯海對他確有活命之恩,雖然這是他的亡父用命換來的,但也算是一份恩情;他這些年為幽冥教立了幾次大功,其實早就還清了這些恩情。自己的功名,完全是自己在長期的死亡威脅下闖出來、爭出來的,根本與他人無關。
不過,確認了龍嘯海的死訊后,王本草的疑惑卻更多了:藍田女俠向來在洛陽以西的華山一帶活動,龍嘯海回太平山莊的路線離洛陽很遠,難道藍田女俠是主動找上龍嘯海的?可她又如何知道龍嘯海受重傷了呢?又如何相遇呢?又是在何處相遇、相殺的呢?龍嘯海身邊難道無人護衛?師姐呢?
“龍嘯海被殺時有誰在護衛?那人如何了?”王本草還是忍不住提問。
“是蘇州分壇的沈副壇主一行。他們全部犧牲了。”
“你和蕭強都不在身邊?”
“師父生了我的氣,不讓我陪,我就陪著張師弟了。蕭強他們守護張游龍,與師父沒有同行。”
“居然是這樣,如此巧合。那龍嘯海既然身邊沒有高手護衛,他為何還要招惹那藍田女俠?”王本草仍然有些疑惑不解。
畢雪劍嘆了口氣,沉聲道:“雖然與藍田女俠遭遇的人全都死了,但經過我們的事后調查,也大概摸清了來龍去脈。師父與你對掌之后,確實受了重傷,在客棧養了三天之后,覺得好些了,就準備回去了。張師弟被你的刀氣所傷,傷情也頗重,也著急回山莊調理,我們便決定一起回去了。
“路上師父回想起在你家發生的種種,對我十分不滿,便拉著沈副壇主分開走了。張師弟急著回去,便走陸路坐馬車回去了;師父他們坐船走大運河北上。到了楚州的時候,他們本該棄船登岸,繼續北上,可不知為何,他們沒有棄船,而是繼續沿運河前進,向西北方向去了,一直坐到了陳留。師父他們從陳留上岸,沒走多遠就遇到了‘藍田女俠’和‘渭南三虎’一伙,不知因何起了爭執,便打了起來。結果……師父他們一行人全部被殺,藍田女俠他們一伙也死傷大半,‘渭南三虎’只剩一虎。那藍田女俠盧鐵花為了給同伴報仇,就割了師父的頭掛到了陳留城,直到后來我趕到陳留城外連夜取下了師父的頭。”
王本草聽罷,心念急轉:龍嘯海改道陳留實在奇怪,陳留有著幽冥教最大的敵人——柳家堡,原洛陽分壇的鐘向陽父子也是被柳家堡跟蹤的,龍嘯海的改道難保沒有陰謀;在陳留卻被關外武林人士所殺,這也不合常理,藍田女俠一伙與龍嘯海的相遇太過巧合;而沈放副壇主等人全部戰死,這里面到底有沒有內奸被一同殺死也很難說……
王本草十分憂慮地看了看畢雪劍,柔聲道:“龍嘯海的死很可能是個大陰謀。師姐,你以后行走江湖一定要小心,或許你已經被人盯上了。”
畢雪劍冷哼道:“盯上了正好。我正愁有火沒處撒呢!”
王本草啞然失笑,轉念忽想起一事,問道:“教里那幫老家伙們,是不是已經把我當成害死龍嘯海的幫兇了?讓你們來刺殺我?”
畢雪劍笑道:“確實有這樣的議論,不過被我彈壓下去了。”
王本草一愣:師姐竟有如此能耐?
畢雪劍又道:“不過這也是有條件的。這也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請你一同出手,除掉殺害師父的兇手,同時,為張師弟解除身上的刀氣之傷,就像上次一樣。這也是左右護法能支持我的原因。否則,我也彈壓不下教中的洶洶氣焰。答應這兩個條件,太平山莊還你神仙逍遙日子。你看如何?”
王本草長吸一口氣,點頭道:“好吧,這筆賬算起來還是劃算的。師姐打算什么時候動手?”
畢雪劍滿眼深意地笑望著王本草,良久,方道:“怎么?這么著急與洛陽第一美女繼續那神仙般的日子?”
王本草心頭一緊,有些無奈地低頭道:“師姐別打趣了。其實,我還有個疑慮:龍嘯海因我重傷,而后身死。你不恨我嗎?”
畢雪劍面露悵然之色,盯著王本草看了很久,方緩緩搖頭:“你們之間的恩怨,原本不死不休。你能以德報怨,已屬難得;后來為妻兒出手,也是人之常情。當你離開的時候,你已經為山莊立下了大功,不再欠師父什么了。他如今再找你,自然是欠你的。你不必有任何顧忌。至于我……我……”一向直言快語、敢打敢殺的畢雪劍,此時居然露出了小女兒態。
王本草見狀,心頭一痛,百感交集之下,“撲通”一聲跪倒在了畢雪劍面前,痛聲道:“師姐,求求你,嫁人吧?別再被我耽誤了。這輩子沒能娶你,是我的不幸,你應該有你的幸福。張師弟……或許適合你。”
畢雪劍被王本草突然的舉動震得心煩意亂。只見她眼中現出罕見的迷離之色,手捧著王本草的臉,又望了一眼堂屋,好像她能看清里面的母女倆似的,而后方決然道:“我說過,除了你,沒人配得上我。你是獨一無二的。宋小姐何其幸運!”
王本草與畢雪劍互相凝望,不發一言,時光仿佛被凍結,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的,世界只剩一對癡男女……
“爹爹,你為什么跪著呀?快起來吧?”王若梅不知什么時候跑了出來,使勁搖晃著王本草的胳膊。
王本草轉身愛撫著女兒的頭,點頭笑道:“好孩子!爹爹不跪了,爹爹起來。你先回屋去吧?”
“哦。”王若梅乖乖地離開了。
王本草站起身,握著畢雪劍的手,長舒了口氣,笑道:“什么時候決斗?”
畢雪劍掙脫開王本草的雙手,臉色轉冷,沉聲道:“臘月初十,華山東南腳下,桃花坳。”
“時間還很充裕,我會提前到的。”
“我和張師弟會在徐州分壇等你。你臘月初五之前到徐州,先為張師弟治傷,然后共赴華山之約。咱們三個的名號便是:太平三俠。”
“太平三俠?哈,我喜歡!”王本草聞言甚悅。
“喜歡就好。我先走了。他們還在等我回話呢。”畢雪劍說著,后退到了門外。
王本草連忙跟上,道:“師姐遠來是客,怎么說也得吃完飯再走吧?”
“遠來是客?!哼,這飯不吃也罷!”畢雪劍猛然恢復了往日的冷峻,不再多說什么,轉身風一般消失在了王本草的視野之中。
王本草有些發愣,空望著門前的小徑許久,暗嘆一聲,終于關上了大門。
雅致的客廳里,宋月正將女兒攬在懷中,輕聲言語著什么。王本草輕輕推開門,母女倆不約而同地停止了交談,站起身來。“畢師姐有事?”宋月看似平淡地問了一句,但王本草卻聽出了她聲音中的一絲顫抖——幽冥教給這個家帶來的陰影實在太大了,自己這些年所逃避的,第一個就是幽冥教。
“喜事!”王本草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宋月皺眉道:“喜從何來?”
“龍嘯海死了,太平山莊不打算找我的麻煩了。以后咱們可以好好過安生日子了。”王本草忍不住將母女倆攬入懷中。
“那畢師姐來干什么?不會只是報喜吧?”
“不愧是我王本草的妻子,果然冰雪聰明!畢師姐來請我一起為龍嘯海報仇,順便給張游龍治傷。”
“看來你是答應了。可龍莊主武藝高強,如何便被人給殺了?”
王本草聞言,便將畢雪劍的話轉述了一遍,并加上了自己的一點猜測:龍嘯海與藍田女俠的相遇,或許與柳家堡甚至宋家莊有關。
宋月聞言默然。
王本草又道:“你不用擔心。師姐此來,其實主要是讓我給張游龍治傷,報仇的事根本不用我出手,師姐加上張游龍就足夠了。”
宋月笑道:“你倒是有趣。師門的人都不認了,卻還管畢雪劍叫師姐。”
王本草聞言,面露尷尬,嘆道:“整個師門,只有她對我好,從小就是,我一輩子都會記得。”
“那如此說來,這回咱們不用搬家了?”
王本草眼射寒芒,森然道:“如果還有誰要逼著我們搬家,那我就先把他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