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等到青綠色的秧苗鋪滿田野,等到每個百姓都學會喊著號子在校場上走一回軍陣的時候,那個叫做淳于式的大胡子老男人突然不期而至。
他是帶著一臉的陰沉走入都尉府的。他直接坐在陸議的位置上,手按著陸議的官印,一張嘴開始不閑著地數落陸議。
他一直就很兇,然而仿佛從未像今天這樣兇過。他將陸議從頭數落到腳,又從腳數落到頭。他說陸議將百姓編制入伍是擾民,私自開倉賑災是與民勾結,但一個人怎么可能既擾民又與民勾結,這個問題他顯然不曾想過。他也并不打算去想,他要做的只是數落而已。
陸議安靜地聽著他的數落,臉色平靜得如同面對一面空墻。
不是不委屈,不是不難過;可是再委屈再難過的事情都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又能算什么。命運于他是深不可測的泥沼,但他始終相信,只要頑強地萌芽生長,總會有一天能抬頭看見天空的顏色。
在這個時候,他甚至不無慶幸地想到,幸虧搖搖不在這里。
可是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想到搖搖?他突然清醒過來。心里頓時有不好的預感。
與此同時,他忽然發現窗外有對黑黑的眼睛一閃而過。
他立即打斷了大胡子老男人兇神惡煞的口沫橫飛,盡量誠懇而不失禮數地說:
“趁還來得及,請大人趕緊從后門離開。”
淳于式愕然了三秒,然后以更大的怒火開始數落。他說他身為堂堂會稽太守怎么能從后門離開,他說陸議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他還說陸議你是不是想——
“砰”地一聲,都尉府的門被踹開了。
潮水般涌入的是蒙了面執著火杖背著刀刃的人,為手那一人身形瘦小,一雙黑得不像話的眼睛,怒氣沖沖地看著淳于式。
“抓起來!”那雙黑眼睛清清亮亮地喊道。
“你們這些刁民,要造反?”淳于式怒吼道。
“這里哪有民?這里都是匪!”
一聽到“匪”這個字,淳于式立馬站不住了。他腿如篩糠般,顫顫巍巍卻絲毫不影響速度地從陸議的座位上爬下來,顫顫巍巍地奔向后門。跟隨身后的是呼拉拉一大群蒙面人,場面甚是熱鬧。
“搖搖,你要做什么?”陸議一把拉過為首那人,又驚又急地問。
“我不是搖搖,”黑眼睛清清亮亮地抗議,“我現在是,女匪首!”
“別胡鬧……”
“再廢話,連你一塊抓起來。”
陸議并沒有接受這種恐嚇,他打算繼續廢話。可是當他才說了不到三個字,身邊驟然被人群圍住。
“關起來!”搖搖趾高氣昂地命令。
陸議突然發現自己成了天底下最舒服但又最無奈的囚犯:他被帶到城里最高的樓頂,那里桌上擺著好菜,杯里盛著酒。周圍的蒙面人沉默地攔住他的去路,并不時發出不懷好意的吃吃的笑。他認出當中幾個是他的軍士,可隨他用盡了一個都尉應有的威嚴去命令他們,他們只是堅持著說:
“我們是匪,至少現在是。”
那一夜陸議只好坐在他風景宜人的牢房里,在匪們的伴隨下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并看著滿城燈火長蛇似地游走。不用很艱難地去分辨,他總是能看見淳于式狼狽地奔走于那條長蛇之前。他越跑越慢,但無論他跑得多慢,那些火把總是刻意地在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游走,并發出令人畏懼的呼嘯聲。他們明明跑快幾步就能抓住他,但又刻意地不去抓住。
搖搖做了一晚上貓,而淳于式做了一晚上老鼠。
月亮爬到半空中又落下去,夜鶯唱啞了喉嚨又回去睡覺。天將明的時候,逃了一晚上的淳于式終于崩潰,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放聲大哭;
“抓住我吧,求求你們,我不逃了,把我抓了吧……”
可是火把突然隱去了。整個縣城的人好象一下子全部失蹤了。淳于式從地上爬起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周圍一下子空蕩蕩的泛著晨光的街道,然后連滾帶爬地跑出了這座對他來說噩夢一般的城。
十
春天來的時候,對著滿天明媚的春guang,陸議突然有些莫名的憂傷。
他做了好幾個風箏然后拿到校場去放。當風箏一點一點飛上云端乃至不見的時候,他便在想,不知道風箏飛得那么高,能否看見吳郡,看見建業?
如果它們能看得那么遠就好了,至少這一刻它們能代替他自由。
這個時候搖搖來了,搖搖一臉茫然地看著陸議一只一只將風箏放上天空,然后忍不住問:
“陸議,你在做什么?”
陸議溫和地笑道:“我在放風箏。”
“什么是風箏?”
“就是這些飛到天上的東西,”陸議想了想又更詳細地解釋道,“在我家鄉,每逢春天,人們就畫了畫兒扎成風箏,讓它們飛到天上去。”
“為什么要讓它們飛到天上去?”搖搖怔怔地問。
“因為它們都是很美好的東西,所以要讓它們飛得高高的,讓更多人看見它們,也讓它們看見更多人。”
“陸議,”搖搖一臉期盼,“教我做風箏。”
陸議就真的教了搖搖。他告訴搖搖做風箏其實很簡單,只要把美好的東西諸如蝴蝶啊,鳥啊之類的畫在畫上,再拿竹子來扎好就可以了。
搖搖跟他學了一下午,然后一蹦一跳地離開了。
第二天陸議走上街頭,發現自己遇見的每一個人都會忍住一臉詭異的笑看看自己 ,然后又看看天。
為什么會笑得那么詭異呢?陸議茫然地不知不覺也抬頭看天,在看到天上飄的東西的時候,他覺得簡直如同被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
他氣急敗壞地去找搖搖,搖搖還在家門口扯著那根線,旁邊圍了許多偷笑著看他的人。他一把扯住搖搖那根線,說:
“為什么會在風箏上畫我?”
“你自己說風箏上畫的都是很美好的東西嘛,”搖搖一臉無辜,“我就覺得你很美好。”
陸議又抬頭看了看天上飛著的自己,不知道是應該笑還是應該哭。
可他最終還是笑了。第二天他到城外去處理事情回來的路上,每當想起天上飛著的自己時,他就忍不住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他邊走邊想,邊想邊笑,笑得連那些不應該屬于這春天的憂傷也忘了。
他突然覺得搖搖很可愛。
城外的野花開得很燦爛,他突然發現河邊盛開了一叢茂密的芍藥花。看著那花,他就想起搖搖。他想了想,就把花割下來給搖搖帶去。
搖搖卻不在家,不知道又跑去哪里瘋了。他就將花留在了她家門口。
傍晚搖搖就來找他了,搖搖一臉疑惑地看著他,問:“陸議,我家門口那些花是不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陸議溫和地笑笑。
“為什么要把花放在我家門口啊?”
“送給你的。”
“為什么拿花送我?”搖搖愈發不解。
“因為……”陸議開始后悔自己為什么要給自己添麻煩,但還是搜腸刮肚地解釋著,“我覺得這些花很好,就拿來送給你。”
“為什么要送給我?”
“因為覺得你很好……”
“要是覺得一個人很好,就拿自己覺得很好的東西放在他家門口對嗎?”搖搖眼睛亮起來。
“是。”陸議心里突然又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但他已經沒有精力去分析到底會發生什么了。他就帶著這種不好的預感目送搖搖一蹦一跳地離開,然后如常般看了會書,發了會呆,然后睡覺。天蒙蒙亮的時候,突然被門外一陣喧鬧吵醒。
他帶著不好的預感打開家門。
他看見什么了呢? 一顆帶著露水的卷心菜,一堆五彩斑斕的石頭,一個樹杈改成的粗糙彈弓,還有三只羽毛都未長齊的小鴨子,正在他家門口唧唧喳喳地亂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