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共君此夜須沉醉
- 云英嫁
- 蘇睦云
- 2651字
- 2013-08-26 18:05:27
當元欽氣咻咻的趕到丞相府邸時,卻見宇文毓眼淚花花的撲了出來。
三年前那抱在手里只會呵呵笑著的嬰孩如今生得虎頭倔腦,只不知這一次是因何而哭。
“怎么了?”元欽抱住他。
“阿姊被阿父責打,殿下來得正好,快救救她吧!”
宇文毓自然也說不清原委,元欽著急,舉步若飛。
“此乃國之大計,婦人尚不得論議,你竟敢妄議國事?我再問你一次,你服是不服?”
“不服!”
“好,好得很!”
語聲狠戾,鞭聲又復脆響。
云英春衫幾被鞭得嵌進皮肉,卻只銀牙暗咬,勢不妥協。
“相爺!”李姬嘶啞急吼,又被蜂目蟄中,唯唯不敢言,隨即昏死過去。
元欽像是天神一般驟臨:“住手!丞相請住手!”
執鞭仆役早已不忍,即刻停手。
“太子殿下,這是本相的家事。”
“方才我聽見你說云英妄議國事。若論國事,吾乃東宮。”元欽語聲清朗,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憋了多大的火氣才能說出這番無懈可擊之語。
他來丞相府的目的,本來只有一個!
柔然犯境,魏國兵力不強,良將不多,獨孤如愿方才自梁國被贖回,已逾三年寡于練兵,亦無全勝把握。再說,大魏初建,民不加增,“死不起”成了是他們最心照不宣的無奈。偽魏聞訊,亦動蠢蠢之念,正磨刀霍霍。權衡之下,除卻與柔然結盟,再無他法!
廢黜皇后,締結姻親!這是宇文泰與他父皇的諫言,不過,與其說是諫言,毋寧說是命令!
乙弗容萱慨然應允,自請遜位,遷居北宮。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妃嬪們哭得哀戚,求得堪憐,父皇無動于衷;皇弟元戊鬧得有如翻江攪海,換來的卻是漠然以對。
真的沒有辦法了?沒辦法了?
元欽仰首,黑黢黢的天幕,沉斂著嚙噬人心的黑。
宇文泰!!!
元欽拳形嶙峋,筋骨欲裂,直奔丞相府邸!
玉陽如見救星,亟追元欽腳步,扼要道出原委——云英聞得宮中巨變,為乙弗皇后求情,討來的卻是鞭笞之刑。
眼前血漾嫣紅卻早已煞住他的銳怒……
宇文泰打量著這稚弱少年,不欲置辯,待要下令,元欽卻箭步上前,展臂護住身下的人,沉鐵般面色不為她駭然求懇之語而有一絲更易:“本王便守在這里,看誰敢打!”
“既是太子求情,便也罷了。”宇文泰終究拂袖,臨走前卻陡然轉身,撂一句話,“不過,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不服也得服!”
這話卻不只是說給云英聽的。
替云英清濯創口,敷上傷藥,玉陽、玉彥退出,屋內只余云英與元欽二人。
云英昏然睡去,夢中猶自喃喃:“皇后娘娘……”
蘇烈試探道:“殿下,還是回去看看娘娘。”
元欽搖頭,勢難逆回,省視母后也只添一痕凄酸心事,何必?
倒是眼前這人,以她的憨直純良捍衛著這個亂世唯一的暖,這樣熨帖的暖,讓他受寵若驚,直催來熱辣辣兩道漻淚。
“娘娘……”她緩然翻身,夢中泣聲噎堵。
元欽驚見云英后頸上那一記鞭痕,驀然心震——她待他,如此熱心衷腸,這樣的一個女孩兒,如何不值得他用一生來呵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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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的、白瓷的、木樨的,三個藥瓶子齊整陳列妝臺。
玉陽照舊給云英用了木樨瓶子里的傷藥。
早在兩個月前,云英的妝臺上便送來了三瓶傷藥。
紫檀瓶子的顏色就如宇文泰那沉得讓人驚窒的臉,但它終究還是送來了;白瓷瓶兒是太子殿下送來的,涼沁沁入骨,最為適宜。
可是,云英卻只用那木樨瓶子里的傷藥。
挑一指甲蓋兒,嫣粉膩膩,倒似是半溶胭脂。
“阿叔曾常年征伐,此必上品。”云英如是說,玉陽也照做。
此話如今看來倒是有理,除卻后頸鞭痕因前月沒耐住乏悶出門,經了曝曬留下疤痕,別的倒也盡數好了。
這是最后一次用藥了。
平原公主與乙弗皇后曾待她至厚,奈何變數迭生,云英不能不難過,但她終究稚齡,哪有真正郁悒之事?這些日子漸漸活潑起來,有時她還會將那藥瓶來回摩挲,每每矜笑垂首,玉陽一個恍惚,竟覺其致猶若水蓮臨風,不勝嬌羞。
趁著宇文泰到秦州暗訪,玉彥留守閨中作假,云英著了玉彥衣衫,提了如意糕,便匆匆出門。一人偉立,風儀綽綽,后院門前金碧彩繪盡皆被他逼退,成為背景。
云英癡怔于門前,說不出話,只得不住地翻絞絹帕。
獨孤如愿見她后頸鞭痕,無奈喟嘆:“誰讓你坐不住,這下子可好了?”
自從魏主元寶炬登大寶,云英未見阿叔已是三年有余,時光滋長,蔓生思量,總也迫得她向別人旁敲因由。
“你阿叔啊?撫定三荊之后,便長鎮穰城啰。”
“可是為什么年關也不回京師?”
起初的緘默或敷衍最終沒有瞞過她。他被羈于梁國,雖是無災無禍,可她積年勞心,若不是阿父看得她緊緊的,只怕她便要飛去梁國探看。好不容易將他翹盼得歸,她又因觸怒阿父而被鞭得皮開肉綻,羞于見他。所幸他在贈她傷藥不久便奉旨出征,方才凱旋,自己也免了尷尬。
獨孤如愿清減不少,美髯微蓄,眸底柔光卻溫藹如那襟懷木樨,芳洌入髓。云英憨憨一笑,在馬車的顛簸中,央他說及往事。
“都過去了。”他眼底無波,卻終耐不住她懇求,徐徐開口。
戡定三荊,名動八方,朝廷將之視為神將,不想偽魏窺伺魏國疏怠,使高敖曹、侯景率大軍偷襲穰城。他的求援羽檄未及請來援兵,經了一番血戰,無奈之下只得與部下楊忠棄城南投。梁主惜才,將士思國,在膠著中,一彈指頃隕三秋。
“援兵為何馳援不及?”
“都過去了,計較何益?”
“阿叔……”
“沒事了。阿叔不好好的在這兒么?”
在云英的催問下,這些舊事在獨孤如愿唇邊潺湲流瀉,可他容色淡靜,一如訴說上古往事。云英卻聽得惻楚,不自禁握了他手。
掌心被他輕挲,微覺粗糲,攤開一看,舊創累累交縱,灼痛雙目。
云英撩簾轉目,偷拭眼底霧霾,不忍再說。窗外峰巒初翠、草木掠影,由明轉晦,仰首一看,竟見青冥濕稠欲滴。云英驚噫縮頭,忽聽“潑剌”一聲,急雨驟降,二人無奈笑嘆,只能一徑尋覓。終于被駕車的扈從和玉陽覷著山腳古廟,提議暫避。
古廟里一堆兒草灰還綻著火星兒,不知先前是誰在此避雨。待到風停雨收,已臨黃昏。山路濕滑,獨孤如愿拗不過云英,又怕她跌倒,只得讓隨侍之人原地待命,自己背她上山。
星子碎鉆般亂撒穹蒼,照透山脊。
衣料簌簌輕響,平日沉郁于熟肌的男人氣息暗糅了木樨清氣,竟釅就奇異芬芳,一如暖陽曦微,明媚耀目;又如秾醴熏香,催人欲醉。待她微微醒過神來,耳根子立時燙了。凝神一看,眼前頸項修潤頎長,趁風裊裊然蒸蔚,泅散一脈惱人誘惑,迫她往那無可往復的悖逆里沉淪……
獨孤如愿但覺頸后一熱,酥酥的,麻麻的。
腳步不由微滯,須臾才穩住心神,緩緩拾階而上。
“好大一只蟲子。”背上怯中含羞的聲音輕飄飄的。
“哦。”他忍笑,不過沒憋住。
云英半噙薄慍,又不好發作,只得臉紅紅地從他背上掙扎下來,剛一站穩,便見山間流螢悠然輕弋,晃得人眼明心亮。
“好看。”
“是了,我就說了有蟲子嘛。”云英嘟起嘴來。
“是了,有蟲子!”獨孤如愿學她口吻,不待她轉念,便攜她素手,細步緩行,“如意糕都要被你捂壞了,還磨嘰?”
【獨孤與云英意欲何往,請關注下一章《良宵何曾盡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