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豈有蛟龍愁失水
- 云英嫁
- 蘇睦云
- 2282字
- 2013-08-17 11:51:04
“哪里錯了?”
“出門沒告訴阿父阿母,讓你們擔心了。”
宇文泰眼底攢聚冷笑:“還有呢?”
云英咬緊了牙不作聲,良久才聞得糅了幾許溫柔的聲音在頭頂滑過:“世子依舊很疼你。”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云英驚而仰首,阿父卻拂袖進門了。
睡意濃釅,云英洗漱已畢,倒是很快便沉入夢境。
“云英。”
說話的女子籠著霓裳,生就綽約逸態,眉眼含笑,眼底流瀉如月光華。
“公主?!痹朴⑾蛩蛳拢ё∷w弱得幾近虛無的腳踝,低聲飲泣,“對不起,公主,我不知道那杯茶里有……我對不起你的信任?!?
“罷了,這不是你的錯?!甭曇羧崧?,沁出疼憐,一如她的柔荑撫觸著云英的額發,“不要自責了。”
云英喉間發堵,那聲音幽幽傾下:“當年阿父造反被殺的時候,我尚在襁褓。罪臣孤女呵……夫君死了,我喜歡封隆之,可……陛下將我鎖在深宮,呵呵……洛陽、長安,不同的皇宮,同樣的囚籠,我也厭了……只是,陛下待我這般好,我舍不得他難過……”
“國主也很想你……”
“嗯,我看到那枚玉玨了,謝謝你……我只希望,來世,我與他,不再是兄妹……云英,你一定要比我幸?!?
白霧蒸騰,霞蔚聚合,霓裳舞袖失了芳華,愈見聘聘裊裊,抓不住的縹緲終是化作枕邊一滴淚。
云英自夢中醒覺,神思飄飖,不過,這一次,夢魘已逝,她遙望窗外清輝湛朗,迷醉如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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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欽回到南陽王府西邸,輾轉無眠。搖瓶蓋兒一揭,六粒紅豆在掌中盛放,珊瑚珠子般妍麗,爍華微漾。
這還是我在一年前特意用勁弩射下的一株花莢,很巧的是,其間竟適好長了十二粒紅豆。
念望間,元欽唇角含笑,吹燈就寢。
元欽在二個月后,聽父王說起國主元修暴病而亡的消息時,與旁人一般,毫不意外。
國內大喪,即便是黎庶,誰又能不預知政局翻掌,是以元修雖并不得人心,他們亦很難由衷歡喜。
宇文泰自是知道有多少雙眼睛望著他。他,不得不格外慎重!
孝武帝兄子廣平王元贊?京兆王元愉之子元寶炬?
誰,才是最合適的人選?
“尚書令大人?!笔讨蠵Y王元順在他耳畔低語,“高歡立幼主元善見為帝,無非為把持朝政,愚以為,大人若反其道而行之,擁立長君,料來更得天下歸心!”
宇文泰面上情緒莫辨,可那記憶里的一幀影像卻不請自來——
“都督,你看!”還是脆生生的童聲,明凈的瞳眸里卻張揚著熾傲的氣度。
“正中紅心!好!再給世子拉遠一尺!”
遠了一尺,箭矢微微一偏,男孩薄唇一抿,不待宇文泰發話,便又搭弓發力。滿月般弓弦應聲蕪散,箭矢刺穿紅色肺腑!
“好!”
想起在他軍營里發生過的事,他不禁微笑頷首,站起身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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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轆轆而奔,向著南陽王府而去。
“這……”南陽王元寶炬聽他道明來意,手中的瓷盞濺出茶沫子,但他終究以極漂亮的姿勢用茶杯蓋兒兜了回去,“尚書令說笑了,皇室之人并不只本王一人。先王有罪,吾輩能重歸宗室屬籍,已算幸遇,吾實不敢再貪圖……”
“孝武帝兄子廣平王元贊雖得朝中群臣所薦,不過,立長不立幼,千古皆然!”
“話雖如此,可本王生來愚鈍,并無天子之資,只恐貽誤天下。還請尚書令大人三思?!?
宇文泰輕笑,隨手拈起案上白子,向門外揚聲:“黃馳,去請世子過來下棋?!?
元寶炬面色由青轉白——元欽當年七歲,喜好騎射,他便將他這最疼愛的長子托付給宇文泰,望得歷練成才。一個用心教,一個用心學,再加上元欽本就天資不凡,終達箭無虛發、百步穿楊之境,騎術與角力亦冠絕三軍。有一次,他甚至上陣擒敵,抓捕義軍!
宇文泰讓他來,這是何意?
元寶炬不是猜不到,而是不敢猜!
他的父王京兆王元愉曾宣稱宣武帝為權臣高肇所殺,據冀州稱帝,兵敗被擒之后自縊而死,他與兄弟元寶月、元寶暉、元寶掌及元明月皆幽囚于宗正寺,直至魏主駕崩才歸于宗室。拜直閣將軍,謀誅穢亂宮闈的胡太后不成,封邵縣侯,封南陽王,拜太尉,加侍中,進位太保、開府、尚書令……
直至大行國主與高歡決裂,他被任命為中軍四面大都督,并隨其入關,拜太宰、錄尚書事!
得來如此不易,但,這些,夠了!已經夠了!
為了地位,為了臉面,他竟然聽命于宇文泰,做下連他自己也不能原諒的事!
“阿干【注1】,你……”
他還記得,她的阿妹在那刻,流波的杏眼不能瞑目,污血橫臉,一徑蜿蜒如絞纏的蛇,蛇身不斷扭曲,像是隱忍痛苦,又像是抗辯著冤屈,駭然慘呼從云英嬌弱的嗓中傳出,須臾間,她已昏死過去。
阿妹!他曾捧在手心視若珍寶的阿妹!
背脊如罹驚雷,閃過一道顫栗!
不!得到愈多,失去的便也愈多!他,要不起!
元寶炬雙拳緊握,拿定主意。
一領寬松的縞素,卻能襯得十一歲的元欽神采俊逸若出塵謫仙,宇文泰不由暗自稱奇。
“阿叔?!?
“來下棋?!庇钗奶┨@然一笑。
縱橫十七道,對弈百五十。兵貴神速,搶據九星,先霸“天元”。
“阿叔記得,那西晉的愍懷太子司馬遹五歲時,宮中忽然走水,他與他皇祖父正于高樓遠眺,他是怎么做的?”宇文泰做活了一角,曼聲問道。
聽得元欽說出司馬遹牽著武帝衣角避開光亮處以防災禍之言,宇文泰又問其智與其父皇惠帝司馬衷之事。
“司馬遹聰明睿達,惠帝當年被立為太子,算是沾了兒子的光。”
“不知世子較之司馬遹如何,爾父較之惠帝如何?”
元欽眉心微攢,須臾松開,落子自若,吃掉一粒白蛤碁石:“欽兒自然不啻于司馬遹,而惠帝之愚笨癡呆,無人不知,阿叔這是……”
“呵呵,玩笑話?!?
黑子白子爭天地,終是白子狼藉,黑子笑睨。
“阿叔承讓了?!?
“果然聰明睿達,孺子可教??!好了,今兒我先去了,明日再來聆聽佳音?!?
留客用飯不及,元欽恭謹相送,回頭卻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
枯澀指印色若朱砂赫然在目,又形似殘枝嶙峋而陳。
元欽口唇溢血,“咝咝”吸氣,臉頰上火辣辣的疼痛逼出憤懣一句:“父王!”
【注1】阿干:南北朝時稱呼“哥哥”。
【不知元欽因何挨打,南陽王是否答應稱帝,請關注下一章《王馬天下由此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