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初秋，水稻、苞谷、麥子全都收盡，田野失去了耀眼的金黃，剩下一茬茬短硬的樁子微露地面，等待牛兒拖來犁頭翻耕。稻田的水放干了，頑皮的孩子們卷起褲腿至胯處，踩著又稀又軟的泥，興奮地抓著黃鱔和泥鰍。年幼的弟妹們照常跟在一旁，看見一個小洞，也學(xué)著探手進去，順著小洞挖啊挖啊，哥哥姐姐們就連連叫喊：“那是蛇洞！有蛇！有蛇！”弟妹們被唬得慌忙縮手回來，一深一淺地踩著稀泥往岸上奔去，一個不小心就被谷樁絆倒，栽在田里，爬起來已是泥娃娃一個，哥哥姐姐們樂得前俯后仰，栽倒的孩子淚花兒四濺，回去要吃一頓筍子炒肉了！

白萌掛著淺淺笑意，看著孩子們嬉戲玩耍。自從那一連串的變故之后，他就常常這樣，遇人遇事，淺淺一笑，雖然他鮮有意識到自己正對人歡笑。

“請讓一下！”

干凈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飄渺的思緒，轉(zhuǎn)頭，只見幾個年輕姑娘被他堵在身后，為首的那位牽著一頭水牛，牛背上馱著一個小女孩。白萌側(cè)身退至路邊狹窄的緩坡上，姑娘們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過。

“嗨，他長得真好看，我們村里的小伙子沒有哪個能比得上他。”

“你看上他了？”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人家，眨都沒眨一下，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你亂說！”

“裝什么正經(jīng)，你不敢承認，是不是心里有鬼？”

“你才心里有鬼。”

“你們倆別吵了，大哥不說二哥，大家差不多！你們拋繡球吧，他接誰的，誰就跟他。”

“你想嫁人想瘋了，你才想拋繡球呢。”另外兩位姑娘作勢要打這個出餿主意的姑娘，她就尖叫著逃走。姑娘們嘰嘰喳喳，又說又笑，一個英挺的小伙子來了村里，于她們是一件大事。

“尚若秋，你怎么不說話，悶葫蘆似的？”

牽牛的姑娘回頭望著她們，抿嘴笑，“你們幾個夠熱鬧的了，哪里還要我來湊份子？剛才打針的時候，你們?nèi)伎s在墻角，讓我一人去對付那頭大豬，要不是我動作快，恐怕已經(jīng)被拱翻了，現(xiàn)在我哪還有精力像你們一樣還活蹦亂跳？”

“那頭大豬真是要命，分明就是野豬，根本沒有家豬的樣!”

“就是，生了病還這么又沖又撞，就該牽去宰了。”

“赤腳醫(yī)生真不好當，光著腳踩在豬糞上，惡心死了，那些人也真是，不知好好清掃豬圈，滿圈都是糞!”

“豬兒還好一些，我最討厭看牛，上次差點被牛頂翻了，那頭該死的瘟器遭兇，我看它紅眼睛綠眼包的就知道活不久，果然打了針還是死了。”

姑娘們一路閑聊，直至踏上各自回家的路，今天的工作，就到此為止。赤腳醫(yī)生是鄉(xiāng)里的獸醫(yī)，專為家畜治病，本需豐富的學(xué)識和經(jīng)驗，但往往由一些門外漢擔任。這門工作輕松，工分也高，所以常常派給父母有些人緣的姑娘小伙們，有時念過書的也可以混進去。經(jīng)由極為簡單粗糙的培訓(xùn)之后，姑娘小伙們就可以執(zhí)針上崗，見豬扎豬，遇牛刺牛，或是注射，或是放血。

尚若秋把牛牽至一個野草茂盛的緩坡，就抱妹妹下來，把牛拴在一棵樹上，任它隨意吞吃。這本是程翠鶯的活兒，她已五十八了，但身體還未衰至回家歇息的地步，生產(chǎn)隊就安排她去養(yǎng)牛場喂牛。因為養(yǎng)牛所需的草料每天都有人負責供應(yīng)，所以這活兒比較輕松，只需清掃牛圈，照顧生病的牛，抱草料給它們就好。這頭牛前天產(chǎn)了小牛，不能下地干活，一直待在圈里，大伙兒割去的草料已經(jīng)吃完，程翠鶯嫌割草麻煩，就牽了它出來吃草，卻在半途扭傷了腳，恰尚若秋回來遇上，就主動幫忙，順便還了前不久鄭素順感冒發(fā)燒，程翠鶯挖草藥煎熬的人情。

“姐姐，剛才那個人可能是我們學(xué)校新來的老師。今天課間我在辦公室下面的石階上跳房兒的時候，看見他在里面。”

“是嗎？”姐姐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姐妹倆年齡相差比較多，不是聊天的好搭檔，對于妹妹的話，她通常隨口敷衍，“你去拔點草來喂它，喂得多了，它就跟你親。”

牛兒吃足了草，喝夠了水，姐妹倆就牽它回牛圈，途中迎面碰上白萌。白萌淺淺一笑，退至一旁，待姐妹倆過去，背道而行。尚若秋回家，忙至黃昏時分，拎個籃子去自留地摘菜，途中又遇白萌，兩人錯肩而過。

可，請不要匆匆越過，一曲暮歌短調(diào)正從茫茫田野緩緩升起，旋轉(zhuǎn)，跌宕，與涼風(fēng)繞合，充盈四境。

夕間相逢

“晚紅西垂

余金漸消

相逢

在野蕨簇簇的山凹

為何笑容莞爾

卻不見

眼中流動的波光

是什么

牽動你的唇角

卻又鎖住了

舒展的眉梢”

“薄蟬微鳴

鼓蛙力竭

為何

遍身的襤衫舊服

卻有點點星光

溢自

花落影飛的湖蕩

為何

躍動竟如此歡快

為何

不見半絲枯敗

或是

那霎霎而動的睫毛

擋住了

紛飛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