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凌小鎮是個傍山臨水的優美小鎮，鎮子不大，狹長，平坦。人口大約有三萬，除了鎮子上的居民，其他的農民都住在周圍的山區。小鎮雖然景色優美，80年代初期交通還是很不方便，只有一條通往縣城的土路。臨近小鎮的山叫依云坡，因其杏樹多故名，取其“日邊紅杏倚云栽”之意。每年春天杏花開了，遠望去紅霞滿山，春光爛漫。人置身其中疑非人間，如在仙境。山上有一戶特殊的人家——農村人對這樣的家庭很熟悉，純女戶。幾乎每一個村鎮都有這樣一戶或兩戶人家。這家男主人叫楚燕青，瘦瘦矮矮的身材，老實軟弱。他的妻子身材高大，自幼失去母親，在一種缺乏管束、自生自滅的情形下長大，所以粗聲大嗓的，脾氣也很大。叫王秀娥，夫妻倆生過八個孩子。這王秀娥是家傳的高血壓，其母在她九歲那年死于心臟病，生前就有高血壓，五十年代的農村，誰會把一個窮苦農婦的病放在心上呢，就是放在心上也沒辦法，大家都挨著餓，別提看病了。王秀娥結婚后頭一個孩子就因為突發高血壓引起子癇，大人抽風，小孩死在了肚子里，大人也差點沒命。當時的冰凌小鎮還沒有醫院，幸虧楚彥青的二哥哥是縣秦劇團的鼓手，并且還當過一任團長，立馬出錢拉到臨近村鎮的醫院，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后，才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農村人很迷信，說是不出月子的人是不能進村的，王秀娥失去了孩子，又不能回家，就在醫院住了整整一個月，空月子難坐，只有她的老實巴交的丈夫陪著她，好在那個時候的醫院收費沒有現在這么龐雜，住院便宜，她的病好了，醫院也就收個伙食費，都由楚彥青的二哥哥負責。王秀娥整天坐在大路邊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和車發呆，待到傍晚才回到醫院的住所。風吹日曬，自此得了一身病，老年人可說的好，“月子里的病，針尖挑不盡?！?

話說楚彥青夫婦的第二個孩子是個女孩，起名叫楚嘉玲，當然并沒有成長為后來的明星楚嘉玲，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女孩罷了。并且由于家庭貧困，九歲上就定了娃娃親。農村人沒有一個男孩是絕不罷休的，夫妻倆接著又生了個男孩，起名楚雨霖。妻子的高血壓病在以后的生產中沒有再出現危險，也沒有服藥。一家子把這男孩當成寶，楚彥青弟兄也有六個，老三過繼給大爹爹當兒子了，也就是嘉玲的大爺爺，他只有兩個女兒。這個老人國民黨手里當過兵，逃跑時被部隊打瞎一只眼睛。但是他到底跑出來了，這位老人很好賭，輸的最慘時差點典當了自己的老婆。除了過繼給嘉玲大爺爺的老三，分家單另過的老大，清靜縣城的老二，當兵去的老五，楚彥青排行第四和自己的六弟暫且住在一家。他的六弟其時尚未結婚，對于剛出生的小雨霖都疼愛備至。眾兄弟的老父親楚清奇老人更是視若掌上珍寶。

雨霖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夜里突然開始拉肚子，他跟著爺爺奶奶睡，兩位老人也沒有在意，直到天亮才告訴燕青兩口子，可是孩子已經拉得有氣無力的，還是不停拉著黃水，后來變成黑水。正是五月天氣，那天天一亮就下起暴雨，珠子雨倒了一整天。叫的鎮里的赤腳醫生看病，也打著吊針，除了縣上的老二和當兵去的老五，一大家子人都擠了一屋子，束手無策。眼看孩子一點一點軟下去。王秀娥急得眼都麻了，只一個勁兒問孩子餓不，口渴不？孩子剛開始還應聲，后來看看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這里大家都只是大哭，誰都想不到這病來的這么緊，只一天的功夫就要了孩子的命。王秀娥死死抱著死去的孩子呆坐了一整夜，人仿佛癡了傻了。天亮了任由弟兄幾個把雨霖的小尸體抱走埋掉，楚清奇老人一下仿佛蒼老了十幾歲。他叫住要往外走的老大：

“娃三歲了，給娃穿整齊，把他用過的東西都帶上?！本瓦@一句話，引得一屋子的人哭成一片，炕上呆坐的王秀娥昏死過去。大家手忙腳亂地掐人中，灌涼水好不容易搶救過來，人一清醒痛也醒了，只是嚎啕不止。楚彥青已經呆若木雞，欲哭無淚地蹲坐在屋角。嘉玲從此不叫嘉玲，改名叫嘉云。嘉云的大嬸是個熱心腸，只是話多些，埋掉的孩子尸體被野獸刨出來吃掉了，她也分不來輕重，跑來告訴王秀娥，那可憐的女人只是呆呆地出神，幸虧被嘉云的爺爺聽見，一頓喝罵給趕走了：“你再有說的么？成日家有的說，沒的道，就閑不住你那張嘴。”

合家都不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都說迷信上不對了什么的。雨霖是五月里沒的。春天要耕地，村里開來一輛大型拖拉機，雨霖當時在院里玩，孩子從來沒有聽見過那么巨大的叭叭叭噠噠噠的聲音，嚇慌了，沒處躲，急得往炕洞里鉆。以后半月不敢出房門，就連撒尿也不敢到院里去，站在窗口撒出去。這一來，人人都說孩子的魂早嚇沒了。大家這么想著傳言著，王秀娥也是深信不疑，越加增添了許多神秘和凄涼。

楚燕青夫婦本來一兒一女很完整的家，也不打算再生孩子了。這一來，非得再生個男孩才能減輕喪子之痛，才能讓妻子重新活過來。偏偏天公不作美，兩年后的春天，生了個女孩，起名嘉春。嘉春生于1981年，雖然她是個女孩，對于這個傷痕累累的家庭卻是個影響深遠的人物。且說當時大家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是從迷信上想法子，請陰陽，看宅院，祭奠老墳，請神問佛的把那一點傳宗接代的希望折騰了又折騰，也難細說。

嘉春注定是不受歡迎的一個，大家太希望她能夠代替死去的雨霖了，可渴盼愈加殷切，失望和打擊就格外嚴重。嘉春偏偏是個女孩，皮膚黑黑的，雖然得到的疼愛很少，依然長的胖乎乎的。在楚燕青和六弟住在一起的時候，雨霖夭折以后他的爺爺只好把滿腔對孫子的深情傾注在老大嘉云的身上，這就像失去小雞的母雞會去呵護小貓，乃是動物的本能。人類作為高級的動物，也未能免俗。不然嘉云作為女孩，是絕不會得到爺爺那樣百般疼愛的。這是嘉春長大才想明白的，當她一扭一歪跟在姐姐屁股后面時，她并想不明白何以爺爺對姐姐百依百順，而就當自己不存在呢。爺爺把老二給自己的錢全給嘉云買了好吃的。他趕集買來幾個蘋果，這蘋果從來沒有嘉春的份，姐姐好東西吃多了，反而挑三揀四的，楚清奇為了討孫女歡心，把蘋果扔到房頂上，那蘋果咕嚕嚕滾下來，他再用手接住，對嘉云說：“看看，天上下蘋果呢”一個蘋果如是三四次，已經滿身傷痕，姐姐還是不想吃。削掉皮也不管用，嘉云連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哼哼吱吱地哭鬧。嘉春跟在后面，不能張口說話，但是小孩子并不像你看上去的那么傻，當他們還不會說話的時候，也千萬別以為他們什么都不懂，大人的自以為是真是太愚蠢了。嘉春心想，明明是丟到房頂上去了，騙姐姐呢。爺爺為什么不直接把蘋果拋起來，再用手接住，那樣不是更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么？這樣的游戲玩多了，嘉云對于天上掉東西印象可能太深刻了。以至于小學三年級寫作文《我的老師》，開首就寫到：我的老師1987年掉到我們學校里。那老師哭笑不得，拿著作文在全班念，還質問說：“我是空投來的還是空降來的么？”羞得嘉云無地自容。

嘉春兩歲多一些，楚燕青的六弟也結婚了，就分家了。楚清奇老兩口跟著小兒子過活，楚燕青一家子另立門戶。

或許是母親被殘酷的現實折磨得對生活失去了信心，開始怨天尤人，脾氣更大了，對她和姐姐嘉云非打即罵，兩人從小和母親很疏遠。她的母親一心只想著再生個男孩，對女孩子的教育都不在意，姐姐嘉云七歲就開始做飯，第一次把面條下到鍋里，擦了一根火柴去引火，火柴滅了，嚇得她不敢點第二根火柴，那飯根本就是生的，難得母親囫圇吃下去并沒有埋怨。

生活雖然很清苦，并不能因此減少孩子的淘氣。孩子的天性是以大欺小，姐姐嘉云和村里的女孩放牛去了，不領年幼的嘉春，嘉春一直哭到睡著在門邊。那幾年母親王秀娥的身體稍好些，和父親楚燕青一同起早貪黑的干活，孩子們被她鎖在門外。王秀娥回來看見女兒睡著在門邊，也覺心酸，鄰居看了夸著說：“你看你家的女孩兒多乖，替你照門呢”嘉春聽了很高興，以為母親也會夸獎自己，誰知疲乏的王秀娥只是埋怨說：“那是小的緣故，大了還不是玩去了！”嘉春很委屈，小孩子家也不知如何分辨，就覺得母親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