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你一身紅走進三月的風(fēng)里
書名: 一個自閉者的回憶作者名: 驢子的眼睛本章字數(shù): 2964字更新時間: 2010-12-14 17:01:46
你一身紅,眼里噙滿淚水,跪在院子里,你說你走了你媽你爸誰管呀,一個腳疼的下不了炕,一個身子腫的進不了食,你望著媽媽的眼睛,祈求她給你一句答應(yīng)照顧他們的保證。媽媽哭著說二妹你快起來,你把嫂子都弄哭了,二妹你看你都快要走了,哭的跟個淚人似的,進人家門不好,媽媽說二妹你放心,碎大和碎媽有我和你大哥呢,好幾家子呢,互相幫襯著過活,一點麻達都沒有,媽媽說,二妹,二妹……
你頭上的紅色塑料花在三月的風(fēng)里輕輕的閃,你抬起手用你長滿厚繭的手心擦眼淚,你的淚水被晌午的太陽分割成一道道彩色的小光點。
是誰給碎奶奶胸前別了一朵紅綢子花,她直直的倚在椅子上,身子腫的無法彎曲,透亮的泡泡皮膚中布滿了紅色血絲,嘴半張著,淚水白花花的從眼角流下,流過鼻根,在嘴角漫成一片。碎爺坐在與碎奶奶并排的椅子上,腳下支了一張凳子,淚水漫過臉上縱橫的皺紋,沉沉的滴下來,打在胸前的紅綢子花上。一院子人哭聲四起。一首《花好月圓》被吹嗩吶的人蹲在墻根反反復(fù)復(fù)的吹奏,夾在哭聲里湊熱鬧。
總管撥開人群,邊往進擠邊喊:好端端的喜事怎么哭上了?沖喜,沖喜,不能哭,哭就不靈了。總管一擺手讓媽媽過去他有話要說。總管把媽媽拉到一個無人的角落里問媽媽,給裝大客的人(送新娘到婆娘去的娘家人)預(yù)備吃的了沒有?媽媽說早備好了,就等他們上席呢,媽媽說二燕哭的娘家人都沒心思吃了。總管問媽媽陪房準備怎么樣了,馬上要曬陪房了,婆家人過一會就來了,等著看呢,讓媽媽抓緊些。
說完扔下媽媽喊問二爸席上的酒怎么停了,罵后院里負責(zé)燒茶水的等紅,怎么把茶水燒成個夾生子,客人能喝嗎?等紅小眼睛紅紅的,抱怨這些二流子劈柴人盡給他準備了些濕柴禾,只冒煙,不著火,把他眼睛都熏瞎了,希望親愛的石總管最好學(xué)會體恤下人,幫他找個人去門外尋點干柴禾。石總管放眼望去,除了二爸手抄在袖筒里在人群里無所事事的轉(zhuǎn)悠外,沒一個閑人,就把二爸派給等紅當燒茶水的助手,找碎毛代替二爸在席上給客人上酒。結(jié)果茶水依然是夾生子,因為等紅又埋怨風(fēng)箱氣太小,即使有了干柴,沒有足量的氣把火吹大,靠他等紅那口氣能把火吹大嗎?
我穿過人群,想安慰你,因為你哭的那么傷心,跟我的小姐姐一樣,雖然我的小姐姐長大了才離開,不過你們一樣都是要離開的人,我跨過高高的門檻,屋里站著那么多孩子和大人,我踩著炕塄邊上凸起的磚頭爬到炕上,向你坐著的地方爬過去,我抓住你一只放在腿上的手,你的手真涼,短短的紅衣袖蓋不住你的手腕和手背,你的手背上長了那么血道子,看樣子是用肥皂拼命搓過的,也沒有撫平那些皴裂的血道子。你伸出另一只手,把兩顆洋糖放到我手心里。我說我不要糖,我只是爬到你跟前,想把你手暖熱。媽媽把我抱起放在地上,讓我不要打擾你。媽媽說,你心情亂的很,讓我最好靠邊站著玩去。
一會兒娶你的人來了,窯里的大人和小孩都往窯外涌去,媽媽揭開你的陪房箱子,驚訝的站著一動不動,你說嫂子,就那么點東西,事情太匆忙了,原本打算到七月再準備,結(jié)果沒想到為了沖喜,一下子提前了好幾個月,日子緊的你哪有時間準備。媽媽瞅著箱子里一床繡著喜字的紅被子和三雙紅布鞋,一面紅色塑料邊框的鏡子,一把紅色塑料梳子,一個銅頂針,說不行不行,這樣拿出去讓婆家人笑話,你坐在炕上雙手放在腿上平靜又凄涼的笑著。媽媽俯下身讓我出去把大姐姐喊過來她有話要說。
我跑出門外在人堆里尋我的大姐姐,她夾在那么多密集的腿中間,我不知道哪一條腿是她的。婆家人牽來的牲口,像個明星一樣站在人堆里高聲嘶鳴,那是一頭麻灰色的大騾子,背上的鞍子用紅綢子包裹著,嶄新的牛皮籠統(tǒng)上綁著一朵大紅綢子花,周圍人都感嘆婆家人有派頭,騾子籠統(tǒng)都是牛皮的。大姐姐夾在人群里和眾人一起感嘆,我輕輕的拉一拉她的衣角,她才回頭跟著我一起跑到媽媽跟前,媽媽“嘩啦”從腰后面拉出一串鑰匙,讓大姐姐把她窯里的紅箱子打開,里面有一雙紅布鞋,兩雙黑布鞋,三雙蘭花花襪子,讓她把它們偷偷的拿過來交給她,讓她別把鑰匙跑丟了,出來時記得鎖好窯門,人雜的很,以免丟東西。
一會兒幾個妯娌都聽說了新人陪房太寒磣的事,田媽跑回家拿了兩雙襪子,二媽指使自己的女兒抱來了一雙黑布鞋,三媽從懷里掏出一塊水紅色的確良布,在夏天做襯衫正合適。媽媽把這些“心意”一件一件放進箱子里,擺好,才出去叫兩個男人進來把箱子抬到院子里。圍著看騾子的人群像潮水一樣又“嘩啦”一下涌到陪房箱子跟前,媽媽眉毛上被面糊的白白的,在晌午的陽光下面一件一件把箱子里的東西拿出來給眾人展示,媽媽抱歉的說,時間太緊了,娘家沒辦法準備,就這些東西,希望親戚們別見怪。人群里唏噓不止,大部分人都善良的說,娘家人老少太不當(可憐的意思),他們很理解,這種境況下,仗著幾個好妯娌操持,把事能辦的這么混全已經(jīng)非常不錯了。
隨著媽媽“哐啷”一聲把箱子蓋上,總管扭過頭朝著人群喊:壓箱子人呢?壓箱子人哪去了?正喊著,弟弟天辰被人群里幾雙粗壯的大手傳過來,傳到媽媽跟前,媽媽把弟弟抱到箱子上,回頭告訴婆家人,按照我們這兒的規(guī)矩,得給壓箱子娃娃給錢,至于給多少,讓他們婆家人看著給。“二十塊!”“二十塊!”人群里喊著“二十”不松口,婆家一個年齡稍大一點的男人說,一般情況下都是十塊,哪有那么貴,不過他看到這個壓箱子的碎娃娃長的圓突突的,很可愛,他愿意給娃掏十五塊,人群里說十五就十五吧。媽媽接過那人給的十五塊錢,幫弟弟裝進他的小上衣口袋里,回頭沒人時又悄悄的掏出去放進自己的褲兜里。媽媽說,養(yǎng)個兒子就是好,屁股往箱子上一擱,就地掙十五。
隨著娘家人曬完陪房,婆家人把一個軍綠色的提包放到箱子旁邊,從里面一件一件掏出帶給娘家人的禮物讓眾人過目,每掏出一件,總管就在旁邊大聲念叨一聲,好讓院子里所有人都聽見:紅綢子被面兩件,紅色夾層春秋裝一身,黑色單皮鞋一雙,麻線襪子五雙。后面有人喊,“舉高一點,舉高一點,看不見”,婆家人把五雙麻線襪子舉的高高的,在空中停了一會,放到一邊,總管接著念開了:尼龍絲襪四雙,枕花兩幅,鞋墊五雙……四百塊錢。隨著總管的喊禮一畢,人群里炸開了鍋,都說這婆家人不錯,大方,夠派頭。
我鉆到放陪房箱子的桌子下面看你,看你背對著門口的紅色背影和側(cè)臉,我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手里拿著一塊紅頭巾走進窯里,蓋在你頭上,我頓時看不到你黑色的頭發(fā)和你的側(cè)臉了。院子里誰喊了一聲:“除了屬羊的,其余人快躲起來,讓新人的紅煞打到就不得了了!”人潮聽話的涌進了邊窯,有人隨之警覺的從里面把門插上。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甚至連墻根邊的吹嗩吶人也停止了《花好月圓》的演奏。初春的風(fēng)卷著墻角的殘雪無精打采的滿院子滾動。這時,那個男人把你抱起,緩緩的跨出門檻,走出院子,把你舉到等在大門口的騾子背上。有人把騾子的韁繩從墻邊的桿子上解下來,騾子轉(zhuǎn)身,你從高高的騾背上最后一次俯視整個院子,你頂著紅頭巾,你又能看到什么?你爸你媽都被攙進了屋子,整個院子里目送你遠去的只有我一人。我送你,就如同送我若干年后的小姐姐。
走上窯背,你還是哭了,紅頭巾下面,你的臉定是淚水肆虐,你瘦瘦的肩膀無比悲痛的抖動。你一身紅,走進三月的風(fēng)里,隨著騾子和牽騾子的人上到大路,你的背影在下午三點半的日影里,縮成一個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