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探親

木艾天剛亮?xí)r就起來了，見其他人正睡得香甜，知道他們昨晚睡得遲，趁著周末沒課要多睡上一會兒，便一個人出了來。

東方一線微白，微風(fēng)冷冷，稍稍有些涼意。操場上，許多人已經(jīng)在跑步了，木艾都不認識。他順著操場外欄，折而走進了辦公樓旁邊的一個草園。那里面有一個白大理石雕像，刻的是一個文靜少女，倚在一石上，低頭看著書；后面有一個臥倒的石柱和一個石雕的坐獅。木艾想去那里坐坐。

草園四邊被矮墻圍住，里面十分幽靜，木艾漫步走去，感覺有點冷。忽然他看見入口左邊的一顆青松下，站著一個女孩。她閉著眼睛，被一束丫枝擋住了身體，木艾只看見她的一邊臉和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她怎么了？”木艾想，一面穿過樹枝，發(fā)現(xiàn)她長得一張瓜子臉，短頭發(fā)，面容清秀，臉上微帶笑容，仿佛置身美麗的夢中。木艾正在想她在干什么，忽然女孩腰間伸出另兩只手來，一把將她緊緊抱住了。木艾仔細一看，原來那女孩是靠在一個男生的懷里；男生被樹枝擋住了，木艾一開始沒看到他。這會兒看清了是怎么回事，急忙從原路走出來，出了學(xué)校。

東邊漸漸發(fā)紅，太陽快出來了。木艾跑到一個水果店旁邊，買了點水果。“不知道林儂起來了沒？”木艾心里想。林儂是木艾大姨媽的女兒，是木艾的一個表妹。雖然木艾的母親比林儂的母親小，然而木艾卻比林儂早生一年，比她大。林儂長得清秀美麗，比木艾只矮少許。有一次，春節(jié)過年時，親戚們聚于一處，林儂媽媽和她妹妹開玩笑說：

“妹妹，你看我們家林儂和木艾多般配啊！”

木艾媽媽聽了，就笑著回答：“林儂這孩子長得多秀氣啊，木艾哪配得上她？”

“哪里，林儂她一點不懂事，哪比得上木艾這孩子乖巧——將來是一定有出息的。”兩姐妹互相謙遜著，其他親戚們聽她們這樣說，也就都望著木艾、林儂來看。“還真是！”他們也都附和著說。這時，木艾有點不好意思地轉(zhuǎn)到一邊，林儂則漲紅了臉，羞得跑到外面去。木艾看見，就追出來，大家看見，越發(fā)笑個不止了。私下里，兩人更是親厚綢密，毫無間隙，與別個親戚不同。

不過，那是以前。如今，林儂家發(fā)了財，搬到城里來住了，木艾家卻一直貧困。去年一月，木艾父親向林儂家借錢做生意，賺了點錢。林儂媽媽本也歡喜，然而當她看到木艾父親遲遲不還錢時，心里就有些不快了。木艾在城里念書，他媽媽叫他常去姨媽家探望，上學(xué)期木艾已來過兩次。木艾姨媽面上似乎仍然關(guān)切的緊，心里卻有些嫌惡了。這林儂卻還是一往如初，她回想小時候的事情，心里總有一種羞澀的甜蜜。不過她并沒有把它時時記在心上，只是偶爾想起時，才有些抑制不住的歡喜。自木艾到佳城讀高中以來，兩人已有四年沒見。木艾前兩次造訪，她非常高興。然而不知怎么，她感覺木艾似乎變了，不再像兒時一樣與她親密。每次，他來她家，總好像不大開心，講話也比小時候少了。她想不通是什么緣故。

其實，木艾之所以會這樣，主要是他自己變了，他的性格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于兒時了。不過，林儂怎么會想得到呢，她總以為是由于相隔時間太久，加之現(xiàn)在她家和他家的關(guān)系已大不如從前，所以木艾才會這樣。為此，林儂心底總有些感傷。其實她家富了，又怎樣呢？她還是她，和以前又有什么分別？

木艾也還記得小時候的事，不過已經(jīng)比較淡了。那種感覺到如今想來也是美好的，但離自己已經(jīng)很遠很遠，現(xiàn)在或是將來都顯得不再真實。

木艾不喜歡虛禮，而且生性敏感，林儂媽媽只要表現(xiàn)出一點敷衍和嫌惡的意思，他都能感覺得到。因而他一點不想到他姨媽家里來。但他媽媽在家時再三叮囑，要他到姨媽家探望；上次走之前，林儂也要他回學(xué)校補課時就來她家玩，木艾不好推辭就答應(yīng)了。現(xiàn)在補課已經(jīng)過去兩個禮拜，今天又到了星期天，不用上課，木艾于是決定過來，只是好像早了點。他在一個小吃攤上買了一根油條吃了，由校門往右，經(jīng)一十字路口，往左，過北大橋，在佳葉廣場稍微轉(zhuǎn)了轉(zhuǎn)，再往左直走，大約十來分鐘，便到了一個秀麗小區(qū)。木艾姨媽就住在小區(qū)里面。木艾站了一會兒，看了看四周的景色。正要上樓探望他姨媽，忽然看到小區(qū)進門的一個小池邊蹲著一個女孩，正凝望著池水。木艾看她背影，很像林儂，不由得走了過去。漸漸看得清楚，才知不是，只是有些像而已。那女孩穿著一件花色的半袖長上衣，一件藍黑色的牛仔褲。雙手握著臉，靜靜地蹲在那，聽見有人過來，回頭看見木艾，一雙眼睛水靈靈的，似乎潤著清露。木艾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秀麗和清純的女孩，她脫俗的氣質(zhì)以及清澈的眼神讓木艾再一次體會了驚艷的感覺。前一次是他第一次看到白欣語的時候，那是兩年前他從家鄉(xiāng)畢業(yè)后來一中報名時，他站在操場欄桿處，看見欣語一個人來到食堂公務(wù)欄邊。女孩朝木艾注視了一會兒，似乎受不了木艾驚奇的目光，臉上一紅，站起身走向樓梯口，不見了。

木艾倒是一怔，望著樓梯口，發(fā)了一回呆，然后走到池邊，看見幾條金魚緩緩游著，三條金紅，一條墨黑，嘴一翕一合的，非常可愛。“原來她在看金魚，”木艾心想，“是我打攪她了。”金魚向他這邊游來，木艾站在旁邊看著，一時忘了上她姨媽家去。

“你在這里干什么呢？”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個聲音從后面?zhèn)鱽怼Ｄ景仡^一看，卻是林儂。她穿著一件淺綠色的假兩件短T恤，配著一件粉紅色的九分褲，望著他時淺淺微笑，露出兩個梨窩，越發(fā)顯得甜美漂亮，身材修長。“看金魚嗎？”她看了看木艾，又瞧了瞧池里的金魚，微笑道。

木艾點了點頭，算作回答。

林儂走上來，滿臉歡喜的樣子：“這提的是什么？”

“一點水果。”木艾遞過去，林儂接過。

“下次來不要買東西了，多見外。我們上去吧，家里我也養(yǎng)了金魚，我?guī)闵先タ础！?

木艾隨著林儂爬上三樓，先在門口鞋架上換了鞋，然后進得房來。林儂媽媽早已從里面一個房間笑著走出來。“是木艾來了，怎么來了還站在花園里不上姨媽家里來？”原來木艾站在下面他姨媽都知道了，難怪林儂會下來叫他。林儂媽媽拉著木艾的手，仔細瞧了瞧，然后笑道：“好像又長高了。”木艾叫了聲“姨媽”。林儂媽媽忙又問了他家里的情況，爸媽身體可好。木艾一一答了。

林儂媽媽身后還有兩個人，一個十五六歲，穿著一件花色的長上衣，腰間用衣服自帶的兩根絲帶系成一個蝴蝶結(jié)樣，下擺妝點著細致網(wǎng)紗，散發(fā)出一種輕盈飄逸之感，胸口還掛著一串白色的珍珠，正是木艾在下面池邊看到的那個精靈般的女孩。另一個是個年輕漂亮的少婦，大概二十七八歲，穿的是紫色假兩件套長袖上衣，黑色牛仔褲，耳上戴著兩個銀白色的大耳環(huán)。她牽著那女孩的手，微笑地看著木艾。木艾看著那個女孩，心中又驚又喜。那個女孩見他又盯著她看，不由臉紅起來，顯然也認出了他，低下頭去。木艾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匆匆向她旁邊的女人看了一眼，就立刻又看向他姨媽。

林儂媽媽對她身旁的女人說：“他是我三妹的兒子木艾，現(xiàn)在一中讀書。”那人聽了，上下打量了木艾一番，發(fā)現(xiàn)他身材高瘦，面容俊美，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灰色T恤，神情落寞而孤單，一雙眼睛深邃幽黑，望著她時，雖然只是匆匆一眼，卻仿佛透著無限的意思和話語。那人先自一驚，旋即微微一笑，望著林儂媽媽點了點頭。

林儂媽媽又向木艾介紹道：“這是你姨父的親妹妹，快叫姑姑。”木艾叫了一聲。林儂媽媽又指著木艾在池邊見到的那個女孩說：“她是你姑姑的獨生女兒，比你小兩歲，叫葉云姍。”

木艾聽了，心中一驚，忍不住朝云姍看了看。果然云姍和她旁邊那個女人長得很是相像，只是她的臉略圓，嘴唇較那女人小巧，看起來比那女人稚嫩些。木艾原以為那女人不過二十幾歲，萬沒想到她是那女孩的媽媽。云姍正和林儂站在一起，她似乎特別容易害羞，聽見她舅媽介紹自己，臉又紅了。她不等木艾向她看過來，就又看向林儂和她媽媽去了。

林儂媽媽又問木艾：“吃過早餐了沒？”木艾說：“吃過了。”

林儂說她正在煮面，可以再吃些。林儂媽媽叫林儂到廚房看水開了沒有，還沒下面。林儂去了。云姍跟她媽媽說她去幫忙，也跟了去。林儂媽媽笑著對木艾說：

“你啊，這么久也不知道來姨媽家來看看，害我和你姨父時常掛心。來，到這兒來陪我和你姑姑坐坐。”

木艾答應(yīng)，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云姍媽媽坐在他對面。

“姨父呢，不在家嗎？”木艾頓了一會兒，向他姨媽問道。

“他上市里去了，要過幾天才能回來。”

“你現(xiàn)在一中念書？”云姍媽媽望著木艾，笑著問道。木艾看了她一眼，不及回答，林儂媽媽已替他回道：“對，木艾馬上就念高三了——這么說以后你和熙俊就都住在佳城了。”

云姍媽媽點頭，然后又看向木艾；“這么快就上高三了，他多大了？”

“比林儂大一歲，今年17了。——你們準備買房子了嗎？”

“嗯。”云姍媽媽點頭道，“熙俊已經(jīng)在佳城買下一塊地，大城市里太熱鬧了，我還是喜歡住在這里。”

“也是你才這樣說，”林儂媽媽笑道，“你不知在這小城里有多少人羨慕你們，連做夢都想去大城市過你那樣的生活。”

“大城市的生活有什么好的？”云姍媽媽苦笑一下，接著說道：“十幾年不見，再來到佳城，恍如隔世，我們好像都老了，林儂竟長這么高了！”

“你哪里老了？我看你和十幾年前還是一樣，我才是真的老了，你看，頭發(fā)都快白一半了。”

木艾聽著她們倆的談話，眼睛望著客廳，心中原本的愁緒因為被冷落更平添了幾分。木艾向他姨媽望了望，眼中露出凄然決然的神情，心中想道：“你盡管瞧不起我吧，我也不用你瞧得起，以后你就當沒有我這個外甥好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云姍回來，說面弄好了。于是林儂媽媽叫起云姍媽媽和木艾，從小門進得里間來。林儂已盛好面，正擺筷子。五人圍著桌子坐下，林儂媽媽、云姍媽媽朝門而坐，下首是木艾，次是林儂；云姍被林儂媽媽拉著坐在她旁邊。

林儂媽媽作為女主人，熱情地招待大家。云姍媽媽離開佳城已經(jīng)十幾年了，名叫林薇依，這次回來，與自己嫂子聊起往事，格外動情。

林儂找木艾說話，發(fā)現(xiàn)他心不在焉的，也就不和他說話，轉(zhuǎn)而找云姍說去了。她倒并沒有生木艾的氣，相反，因為感到木艾在她家又不開心而有些難過。然而當著她媽媽和姑姑的面，她又不好說出。木艾很快吃完了面。

“鍋里還有。”林儂說，“你還要不，我?guī)湍闳A？”

“不用了，”木艾微笑著說，“我已經(jīng)吃飽了。”

“在姨媽家還講什么客氣，沒吃飽就再添一碗。”林儂媽媽說。

“我吃飽了。”木艾對他姨媽說。

大家吃完面，林儂撤席。林儂媽媽叫到外邊坐，木艾卻想走了。他向他姨媽說他有點事，現(xiàn)在要回去了。林儂媽媽也不留，吩咐林儂送一送，還要他以后記得常來。木艾答應(yīng)。林儂送他一直到街上。

“哎呀，忘了讓你看我養(yǎng)的金魚了。”林儂送木艾下樓時，惋惜地對他說。其實，她倒不是惋惜這個，而是惋惜這么快木艾就要走了。她看的出，每次木艾到她家來，都不是很開心，每次只坐一會兒，就想著要走。但即使這樣，她還是希望他常來。

“下次吧。”木艾說。

“你有什么事，就要回去了？”

木艾一下編不出個好理由來，望著林儂沒有回答。林儂用一種探尋的目光看著他，許久問道：“是不是在我家你感到不自在，心里不開心？”

“沒有，”木艾說，“你別多想，看見你我很開心。”

林儂甜甜一笑：“那下次你還要來噢。下次你來，我們?nèi)ネ饷娌淮谖壹依锖昧恕！?

“好。”木艾點頭。

“那下次你什么時候來？就下星期天吧？”

木艾想了想，說：“看吧，有時間我就來。”

“你一定要來，星期天我在家等你，我們到綠海公園玩去。好了，我不送你了，你走吧。”

木艾欲言而又止，然后轉(zhuǎn)身走了。他走得很慢，不久他回過頭來，這時，林儂已經(jīng)轉(zhuǎn)身往回走了。木艾望著林儂的背影，一時感動與傷心齊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