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八月桂花

三人到樓下時，熙俊大伯他們已經來了。熙俊大伯原先是佳城縣國土資源局的局長，去年退休了。這次熙俊遷入新居，又逢三十七歲生日，請他過來，他自然高興。與他一起的還有他兒子，也就是熙俊的堂弟葉震鑫，前不久剛調入佳城教育局任副局長；熙俊老同學古濤，原先是熙俊大伯的下屬，現在佳城房地局任副局長。還有一個不是和熙俊大伯一道來的，卻碰巧在路上開車遇上，于是一起過來了，乃是一中校長蔡應賢。除了熙俊大伯這一批、熙俊表弟及好友前面已經說過的，薇依那邊的親戚好友也來了幾個，有林儂媽媽、司佳儀以及薇依的四妹林薇心和妹夫江紹園，兩人現在都是佳城二中的老師，薇依的老同學陳羽夢，現是佳城一中的英語系主任。這次熙俊薇依原先打算就在家里稍微慶祝一下的，因而只請了這些人，像熙俊的妹妹葉熙文，薇依的二姐林薇雨及其他一些親友要么太遠，要么因為關系一般就都沒有請。然而前面草坪上小轎車也早停滿了一圈，熙俊叫傭人把餐廳布置好，自己在客房里陪著打麻將。九人共擺下兩桌，多出一人。江紹園不過一名教師，本來不肯上場的，但大伙死拉著他上，紹園推不過，只好夫妻齊上陣了。最后古濤退下來，站到熙俊大伯后面，為他看牌。于是熙俊大伯、蔡應賢、熙俊好友袁有清和熙俊圍成了一桌；熙俊弟弟葉熙成、堂弟葉震鑫、妹夫江紹園以及好友鄭名重組成了一桌。一上場，氣氛就熱鬧非常，犖話時出，笑聲不斷，從客廳里都能聽到。

木艾三人來到客廳，客廳里只有薇依和佳儀、陳羽夢還有林儂媽媽在沙發上坐著。四人輕聲地聊著天。木艾三人走過來，云姍走到薇依前面站住，林儂和木艾站在一旁。薇依向云姍介紹陳羽夢道：

“這是你陳阿姨，你小時候她教過你舞蹈，還記得嗎？”

云姍轉向陳羽夢，說了聲“陳阿姨好”。對于這位母親說的教過自己舞蹈的陳阿姨，云姍印象并不深，她只記得她是薇依的好友，很小的時候，好像是教過自己一段時間舞蹈，但自己天份不高，她只教了一個月就沒教了。不久，云姍整個家離開了佳城，從此，她也再沒和陳阿姨見過。時隔八九年，云姍幾乎忘了昔日自己的老師是什么樣子，因而再次相見時，并沒有什么激動。不過陳羽夢似乎特別高興，聽了薇依的話，馬上拉過云姍的手要她坐到自己身邊來：“哎呀，姍兒都長這么高了，”上下仔細打量了下，“真是太漂亮了，今年多大了？”說著又看向薇依。

“再過兩個月就15了，”薇依回道。薇依又介紹林儂木艾：“這是我嫂子的女兒林儂，她這才叫高呢……”

與陳羽夢坐一張沙發的林儂媽媽接腔道：“長那么高有什么用，一點不懂事。姍兒現在還小，再過兩年，姍兒肯定比她高。”

林儂站在一旁聽了她母親的話，心中很不高興，偏偏又不能反駁，心中滿不是滋味。薇依本來還想介紹木艾的，林儂媽媽這一說，薇依只好先看著她，讓林儂和木艾在旁邊一張沙發上坐下。云姍坐在陳羽夢和林儂媽媽中間，她從來沒想過要與林儂比，聽了她們的話，十分覺得難為情，待想辯解兩句，又不知如何出口。陳羽夢拉著她手，望著林儂又瞟了一眼林儂旁邊的木艾，然后向著林儂媽媽說道：

“這是你女兒。”

林儂媽媽笑著點頭：“她就在一中念書，今年16歲，九月開學馬上念高二了。”

陳羽夢望著林儂露出驚訝之色：“你在一中哪個班？”

“原先在300班，”林儂說，“開學后聽說要分科，到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分在哪個班了？”

“你陳阿姨是一中英語系主任，”薇依說道，“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問題，可以多向她請教。”其實薇依沒說的是陳羽夢的丈夫是一中副校長，因為兩人離婚了，薇依不好提。

林儂答應。陳羽夢謙遜地笑了笑，她依然拿著云姍的手。云姍很想抽回來，但又不好用力，漸漸的，云姍感覺手心都出汗了。佳儀微笑著看著大家，聽著在座的人的談話，時不時拍一下懷中的兒子——那可愛的小鬼無視眾人的喧鬧，單獨會見周公去了。

木艾坐在林儂旁邊，開始時看了陳羽夢一眼，林儂媽媽、薇依說話時也看了看她們，后面就沉默了，連眼神也空洞起來。他望著茶幾上放著的一個煙灰缸，就那樣發了呆。

林儂推了下木艾，低聲說：“怎么了？”

木艾說：“沒什么。”

林儂說：“要不，我們出去走走吧？”

木艾答應。于是林儂站起來，向薇依說：“姑姑，我和木艾去外面走走。”

薇依點頭說好。林儂媽媽說道：“外面太陽那么大，坐在家里不好些？”

林儂說：“我們只是在外面附近轉一下，很快就回來的。”說著就往外走了，木艾跟著出了去。林儂媽媽一臉煞氣，但也不好再說什么。云姍本想說她和他們一起去，但看兩人似乎根本沒有要叫上她的意思，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時，那可愛的小鬼醒了——她母親左手被他靠累了，換到右手，竟把他吵醒了。他睜著迷離的雙眼看了看她媽媽，然后轉了轉他的小腦袋，看到一個陌生的面孔，那是陳羽夢，后者用希冀的眼神正微笑地看著他。他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一樣，將腦袋又一晃，總算清醒了點，再一看，看到了陳羽夢旁邊的云姍。當時的云姍正一個人憂愁地坐著，小鬼看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云姍。

陳羽夢一廂情愿地伸出雙手，要抱一下他。于是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當事人卻根本不知道，仍然盯著云姍。陳羽夢看見他不反對，一下錯會了他的意，于是就一把將他抱了過來。小鬼騰云駕霧一般飛起，這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等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已到了一個陌生人的懷里，也虧他鎮定，居然沒有哭，旋轉著腦袋驚慌地張望過去。他又看到了云姍，這時云姍也已經望向了他。小家伙定了定神，突然伸出他的小手向云姍揮舞過去。

林儂和木艾兩人走出來，默默地沿著云姍家前的小道一直走了出去。外面天氣很熱，林儂覺得有點悶，她偷偷看了看木艾，發現他正好也向她看過來，林儂突然像做小偷被抓住了一樣，一時間又惱又羞。正不知當如何之時，她瞅見了木艾的頭發：

“怎么又亂了？”

木艾不好意思起來，故意裝傻道：“又亂了嗎？”

林儂走上來，伸手想給木艾理一理，木艾下意識地向后一躲。

“別動。”林儂說。

木艾急忙站著不動。

林儂幫木艾梳理著，笑道：“你這頭發真的只有兩天沒洗了嗎？”

“呃……好像有四天了吧。”木艾答道。

“四天啊！”林儂驚呼道，“回去趕快洗洗吧，都快成虱子窩了。”林儂說著自己就笑起來。

“嗯。”木艾不好意思地點頭，然后看著笑著的林儂。林儂與他靠那么近，她的兩只手就在他的眼前晃動著，木艾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傳來。他突然心癢癢的，很想靠上去。他在心里設想著，如果他這樣做，會怎樣？如果他這樣，他的臉首先會碰到林儂的手，如果再靠近些，會觸到她的臉……想到這里，木艾就莫名的激動，心跳也加速起來。他的臉紅了，血液運行加快，但他繼續在想：如果這樣，林儂會怎樣呢？她會不會生氣？木艾感到心中一陣緊張，她應該不會反對吧？他只是不小心靠上去碰觸了一下她而已。然而雖然是如此想，但他終究不敢接受這無比美妙的誘惑，很快就又把這種想法從自己心底摒棄了，并“嚴厲”地責罵自己。他努力定了定神，向后退了一步。

林儂也收回手，望著木艾，半響說道：

“你打算什么時候給我找一個表嫂啊？”

木艾望著林儂，林儂狡黠地笑著，俏皮地望著他。

木艾破天荒說了一句調笑話：“等找到我表妹夫之后吧。”說完就直接向前走了。

林儂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笑著跟了上去，說道：“你怎么知道哪個人是你表妹夫，他身上又沒寫著‘表妹夫’三個字？”

木艾說：“我不知道你知道啊，到時你自然會告訴我的。”

林儂臉一紅，說：“我才不會告訴你呢，我為什么要告訴你？我偏不告訴你。我跟你說，我是絕對絕對不會告訴你的，所以啊，你還是盡早去找我表嫂，否則，表嫂被別人搶走了，你哭也沒用了。”

木艾笑著不答。這時，兩人已經走上來時的林蔭道，時正值八月時節，兩旁的桂花紛紛開放，星星點點，散發出誘人的清香。

“這花真香。”林儂走到桂花樹旁，折下一束小的花枝，嗅了嗅，然后把它送到木艾鼻前：“你聞聞。”

木艾聞了聞，點頭道：“確實很香。”

林儂把那束插在木艾衣領里：“有花折時堪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說完就向前走了。木艾一怔，望著林儂的背影，心中一動。林儂這樣說，是不是在暗示他？他望著那滿樹的桂花，心中涌起一股沖動。對于林儂，他也說不出是怎樣一種感覺。在他身邊的女子，只有她關心他，愿意和他在一起，對于木艾這種極度缺乏別人關愛的人來說，林儂給他帶來的感動無疑是最深切的；而到了他這種年紀，林儂給他帶來的感覺無疑也是最微妙的，然而她是他表妹。木艾可以為她放下一切。因為在他眼里，除了對他真正關心的人，其他的他都不屑一顧。可是，他是真心喜歡她嗎？林儂對他又是何種感覺呢？剛剛她說的這句是無心之言，還是對他的鼓勵？

木艾不知道，不僅不知道自己心中對林儂真實的想法，也不能確定林儂是不是喜歡他。這本就是荒唐的事，木艾急忙把前面心中所想通通拋棄，同時將他的心重新封閉起來。

路邊有一個供行人坐的長形靠凳。老年人早上跑步累了時最適合在上面坐坐休息休息了。林儂走上去在靠凳上坐下來，木艾遲疑了一下，也坐了上去。靠凳建在桂花樹下，兩人坐在那里，不但時時聞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而且不再怕如火的太陽。

“這里真好！”林儂說。她低下頭，突然看見木艾平放在凳上的手。她把自己的手挨在旁邊：“你的手要是再白一點，就是一個女孩子的手了？”說著她把木艾的手拿起來，與自己的手貼在一起比了比，木艾的手指比她的長了幾乎一寸，“手還真長。”

木艾說：“男生的手指本來比女生的就長，何況我還比你大一歲呢。”

“也不是啊！”林儂說，“云姍的手指比我還長一些呢，她可比我小。”

“這只能說明你的手指短。”木艾說。

林儂向木艾瞪了一眼，木艾說時并沒有多想，這會兒才覺得似乎不該這樣說，但說都說了，再怎么明白也晚了，于是默不作聲。林儂望著他，不知哪來的氣，在木艾的手上狠狠掐了一下。

木艾急忙抽回手來，訝異地望著林儂。這下林儂有些不好意思了，但正如前面木艾那樣，掐都掐了，不好意思也晚了，林儂站起身，往回走去。木艾跟上。兩人慢慢走著，一時間都沉默了。

到云姍家時，里面牌桌已經散了。熙俊桌上熙俊大伯和蔡校長贏了，熙俊輸了一點，他本來想多輸些的，誰想袁有清替他把愿望完成了。袁有清今天運氣似乎特背，不但半天不胡牌，還接連放了幾個大炮。另一桌江紹園雖然夫妻協力，究竟財運外送，輸得最慘。兩人心里都恨恨的，十分后悔今日來了這里，臉上卻仍都掛著笑容。林儂和木艾進來時，薇依和熙俊已經到餐廳準備，過不久就要入席了。佳儀的兒子已經重新回到她的懷中，這小鬼頭先前爭著要云姍，云姍于是把他抱過來，開始時他也挺乖，不哭不鬧，然而才一會兒，就又開始不老實起來。可憐云姍還只15歲，根本沒有帶孩子的經驗，抱著他不是，放下他不是，又不知道如何哄他，只好把他交還給了陳羽夢。誰知，這樣一來，他就哭得呼天搶地起來，陳羽夢怎么哄都哄不到，最后交回給他媽媽，半天才緩過勁來。

因為這次人不多，熙俊讓傭人只擺了兩桌。熙俊和他大伯、他弟弟堂弟妹夫、應賢校長、老同學古濤以及三位好友一桌，其他女眷們以及木艾一桌。

熙俊家搬入新房后請了一個傭人和一個廚師，都是女的，大家坐定后，女傭人便開始上菜。

“蔡校長也是姑父家的親戚嗎？”林儂突然問她媽媽。

林儂媽媽點點頭，說：“他是你熙俊姑父表妹夫的二叔。”

“這也算親戚啊？”林儂不以為然道，“這么說我們和他也算親戚了？那我應該叫他什么呢？”

這問題倒真有些難住這位一向嚴肅而莊重的女人了，她怪自己女兒刁鉆淘氣：“就叫蔡校長就是了。”

林儂聽了暗笑。桌上擺著一瓶橙汁、一瓶營養快線和一瓶冰啤酒。木艾坐的地方離門口不遠，林儂坐在她旁邊，云姍被她四姨林薇心拉著，坐在陳羽夢和她四姨中間。那瓶啤酒就擺在薇依面前，林儂向木艾使了個眼色，然后用手指了指那瓶啤酒，輕聲說道：“我們兩個喝啤酒吧？”木艾不知道林儂為什么要喝啤酒，但她既然說了，木艾也就答應。不久，菜已上了兩道，薇依早已開始讓云姍給大家倒飲料，很快，云姍就到了木艾這里，林儂向云姍輕聲說道：“木艾和我喝酒。”

林儂雖然說得小聲，但不遠處她媽媽還是聽見了，朝林儂瞪了一眼。林儂看見，吐了吐可愛的舌頭，裝作沒看見似的低了低頭。

佳儀坐在林儂旁邊，聽見笑道：“你喜歡喝啤酒啊！”

林儂臉一紅說道：“天氣太熱了，喝點冰啤酒既解暑又解渴，司阿姨要不要也喝點？”其實林儂并不愛喝酒，酒量也淺，平時，一般她也不喝的。但今天木艾在這，當她看到桌上擺著一席的菜時，不知為什么，她突然很想和他喝一杯。

佳儀搖搖頭，說：“我喝不慣啤酒那味，喝點飲料就好。”

兩人說話間，薇依已經將啤酒送過來，云姍給林儂和木艾倒了兩杯酒，林儂悄悄對云姍說：“你也喝點吧？”云姍微笑地搖頭。倒一圈過后，林儂這才發現，滿座就只有她和木艾兩個人喝酒。林儂媽媽臉色愈加難看。林儂也不好意思了，低下頭去，在桌下她踩了一下木艾的腳，許久才松開。

木艾也難為情得要死，一口喝完了那杯酒，也沒和林儂碰杯。林儂自然也沒來和他喝。要不是林儂，他是不會喝啤酒的，但現在說什么都晚了。幸而大家似乎很快就忘了這個事。薇依和她四妹還有陳羽夢、林儂媽媽很快聊起來，話題開始是佳儀那淘氣的孩子。這是陳羽夢起頭的，大家一下子都來了興致。木艾很快吃完了飯，然后離了席。林儂吃的也不是滋味，不過經過前面的事，她不可能再跟著木艾出去了。這時大家的話題已經從小家伙轉到了云姍身上，陳羽夢說這小家伙好像喜歡云姍，這事大家都看到了的，林儂媽媽馬上附和說，他不要自己抱，不要林儂抱，惟獨要云姍，她本還想說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的，但當時沒一句好的玩笑話在她腦海里浮現，只好忍住了。幸而林儂馬上接口向云姍問了起來，這才避免了她的尷尬。

木艾離席后來到外面，無地方可去，就站在房前的一棵喬木之下，望著天空。他真的后悔，和林儂來了這里。然而也不是完全后悔，只是如果不是因為林儂，他是不會來的。不知過了多久，林儂和云姍出來了。林儂走到木艾旁邊不遠處，故意咳嗽了一聲，見木艾轉過身來，這才笑道：“你在這發什么呆啊？”又向木艾仰望的地方瞧了瞧，“天上有美女嗎？看得這么入神。”

“你們吃完了？”

“嗯，你干嘛吃那么快，才吃那么一點，你吃飽了嗎？”

木艾點點頭，說：“吃飽了。”然后望著云姍，“我要回學校了。”

林儂驚訝地望著他。云姍也望著他，說：“你回學校有什么事嗎？”

“對，有點事。”木艾看了看林儂，然后就轉身走了。

“你下午有什么事，晚上再過去不可以嗎？”林儂向前一步說道。木艾停下腳步，半響才說道：“不可以，現在我得回去了，你們回屋吧。”說完就走了，他沒有回頭，因為剛剛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無法控制自己正常發聲了。

木艾一直走到前面和林儂一起坐的那張靠凳時這才回過身來，他不知道他走后林儂是什么表情，反正后面林儂沒有再說話，好像跟著他走了兩步，但過后就沒有動靜了。木艾想她可能生氣了吧，但他還是沒有回頭。

木艾站在桂花樹下，八月的桂花，發出醉人的馨香，遠處那個漂亮的建筑依然可見，那是云姍的家，然而剛剛在門前的兩個女孩已經不見了。如果那里只有他和她，他或許會留下來的，然而世間本沒有如果。木艾抬起頭仰望著天空，那刺眼的太陽在無垠的空中，像在嘲弄世人。木艾直望著它，久久，沒有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