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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思無涯淚斷腸
  • 楚煙湘月
  • 2781字
  • 2010-11-12 12:33:26

農歷12月28日。

集日。

古里鎮。

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眼看著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今天是“幺街”,貢翔肩上掛著一個挎包,里邊塞得鼓鼓的,他被浩大的人流擠來擠去,最后進了家布匹店。他瞅了瞅,將布匹摩挲一番,挑選了幾匹藍布。付賬。離開。遠去。

斯時,集日上人漸漸散去。

大街上,爛菜葉、爛果皮、破紙屑、血紅的各類樹葉子,一地。

小商販稀稀落落地關了店門。

街上冷冷清清,幾個人縮緊了身子,壓低了腦袋瓜子,回家,回家。

因為腿上有殘疾,貢翔走得很慢,很慢。一歪一跛。身上沉甸甸的包隨著身體,向后擺,向前擺。

路人紛紛從他身旁走過。遠去。遠去。

依舊是那條土路,很小,很窄。其上落滿了碎石,零零亂亂。

貢翔拖著右腿踉蹌蹀躞,窸窣響。身后留下印痕,長。長。

山路漫漫。春寒料峭。

雨煙迷蒙。群山隱暗。

月輝,如水如銀。

夜霧,似紗似絹。

蒼蒼茫茫。浩浩湯湯。

霧里,玲瓏月。

白綢般的霞在西天變幻,舞弄身段。

寒蟲,低吟短唱。撩人心弦。

天色已晚,貢翔,急走。

晚。

古國香倚靠在門板上。

老人的手緊緊握住拐杖。

迎坡直上的風拍打在她臉上,老人竟淌下淚來。許是年老患了迎風流淚的病癥。我不清楚。

屋里,漆黑。

老人已經看不見了,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在她的世界里,許是只有黑黢黢的一片。

也許,老人還能根據身上的寒暖度來推知白天和黑夜,可是,在這樣的日子里,只有寒冷,她難以分辨白天黑夜。

老人單薄的身子,哆嗦。哆嗦。

風吮著她的身子,黑夜將她隱沒吞噬。

老人的眉毛也白了,稀稀疏疏散落于眉宇上。

咳咳咳……

老人拊掌于嘴上,一陣的咳嗽。

她的心,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咳嗽聲停了下來,老人將掌心中的“痰”往門板上抹,抹。只見門板上的“痰”烏黑,稀稀疏疏。

老人扯起裙角,揩了揩嘴。

她,呆望,依舊。

寨東頭小路。

月光透過迷蒙的霧照在路上。

夜。靜。

月。缺。

貢翔今早出門的時候母親告誡他早些回家,沒料想到天這么快就黑了下來,貢翔不由地加快了腳步。路旁的枯樹荒草一一朝后倒,他腦海里浮現出母親倚靠在門板上,佝僂著身子哆嗦的情景,母親一定餓壞了,想起這些,他走得更急了。

夜深。

院壩。

院門嘎吱一聲,開了。

貢翔朝屋里走去,汗水淋漓的。

“阿媽,你——怎么——沒——回屋呀?”

“兒,是你嗎?你——你——回來——了?”古國香癟縮的嘴唇哆嗦著,聲音顫抖道。

“阿媽,是我,我回來了,您快進屋吧!別涼著了。”

說著便扶著母親往屋里回。

“天黑了嗎?”

“阿媽,都夜深了,您餓了吧?都怨兒子回來晚了。”

“不礙事,不礙事,娘還好,你那能怨你哩,你的腿……這都是命!命啊!”

“阿媽,我……”

貢翔沉默了片刻。

“我在鎮上碰到戰友了,一起吃個了飯。”

“是你經常跟娘提起的鄺金嗎?”

“阿媽,是的,是的,還有龍兒,他長大了好多。”

“哦,哦,娘知道了。”

貢翔讓母親背倚著柱頭坐下,他放了挎包,在爐里生起火來。

小屋里,星火點點。

母子倆的身影被土墻和地面截成兩半,呈褶皺狀,影影綽綽。

“兒啊,你今天都買回啥東西了?”

貢翔加了跟柴,拎了挎包蹲在母親面前。

“阿媽,你摸摸看。”

貢翔將包打開,領著母親的手摩挲著。摩挲著。

“嗯?這是布匹?”老人的手忽然停下,問。

“對,是布匹,媽,過年了,兒子想給您老人家縫一身衣服,等花山節一大,兒子就帶著您一起去采花山,您說好不好?”

貢翔握住母親的手,道。

“好,好……”

老人皺巴的嘴囁嚅著,眼里竟淌下了淚,那淚順著干涸的“溝壑”流,流,流。

貢翔并沒見母親掉淚,屋子里微光點點,他只是感覺到母親的臉比平時“亮”了許多。

“阿媽,明天我就去讓馬四嫂子幫忙給您縫衣裳。”

“好,好,娘知道,娘知道……”

“我現在給您做飯吃。”

“兒啊,娘不餓,你別忙活了,你走了一天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阿媽,至少您要吃一點,這樣身體才好,兒子不累,真的。”

“娘這身子呀,只怕是……”

“娘,您別胡思亂想,有兒子會照顧您一輩子的,您老安安心心過日子吧。”貢翔打斷母親,說。

“娘自己的身子娘自己知道,可……算了。”

“娘,您會長命百歲的,爹雖然去了,可還有我會照顧您的,現在政策好了,不愁吃穿了,您好好的,別思慮太多。”

“誒,誒……”

爐旁。

貢翔正添著柴禾,火一點點旺了。

他往爐上支了鍋,倒了早上的剩肉湯進去。

待肉湯漸漸漲起來的時候,他又往鍋里頭倒了些玉米面,他知道母親最喜歡吃玉米面了。

爐子里的柴燃盡了,鍋里的混飯冒著氣泡,啪,啪,啪,悅耳的聲音。

貢翔拾了湯匙舀了一勺混飯倒到飯碗里,湊近嘴邊吹了許久。

“阿媽,吃飯。”

老人輕輕張開了嘴,嘴角的皺紋向兩邊分了開來,干裂的嘴唇里邊露出了磨平的牙齦。

老人一口一口吮著,吸著。津津有味,似乎。

月落烏啼。

曉寒深處,楊柳依依。

夜幕垂懸。

雨煙迷夢,霏霏。

山林幽處,小屋峭立。

靜。靜。靜。

旦日。

貢翔和母親一起吃罷早飯,便拎著布匹朝寨子中間走去。

鄉親悶已然打掃了院落,隨處可見竹帚刷過的痕跡。

爛樹枝葉被掃成一堆,鄉親在其間放了炭星子,許久,青煙繚繞,裊裊,娉娉。

狗兒們似乎也乖順了許多,趴在門前,院落,閉目養神,幽思。

貢翔下了一道坡,徑直朝馬四哥家走去。

他推了院門進去,里屋大門是敞開的,馬四哥正用蒲葵葉子將年豬肉一塊塊攛起來。

“馬四哥,忙哩!”

“喲,貢翔呀,快進屋里坐。”

馬四哥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圍腰。

“嗯。”

“嫂子呢?”

“她呀,帶著孩子去娘家吃年豬飯了,明天回來。怎么?有事情可以跟哥說嘛。”

“哦,是這樣的,我想勞煩嫂子給我母親做身衣服,她老幾年了都沒件像樣的衣服,我……”貢翔說著,眼里淌下淚來。

馬四哥拾掇起圍腰擦了手,拍拍貢翔肩膀:

“他弟呀,現在日子好過了,趁著大媽還健在,可以多孝敬一下,好事情嘛!莫哭,莫哭!哥替你做主了,你嫂子一回來我就喊她趕緊給大媽縫一身衣服,等過年了給大媽一身好衣服穿,怎么樣?”

“好,好,謝謝哥和嫂子。”

“哥,你忙吧,我回家收拾下屋子,這事就拜托你和嫂子了。”

“甭客氣。”

“好嘞!”

馬四哥接過布匹。

“有空常來玩。”

“好。”

大年三十。

日正當午。

小屋里。

貢翔坐在爐旁涮洗著肉,洗凈后丟進鍋里,置于爐上,燒火。

古國香坐在門檻石凳上,手里握緊了拐杖。

院壩里,成群的雞鴨跑來跑去,或啄食米糠,或嬉戲,不亦樂乎!

寨子里響起了炮竹聲,噼啪噼啪,聲震九天,縈繞不絕。鄉親們已然吃起了年夜飯(苗族人民有個習俗,大年三十的飯比賽誰家吃得更早,寓意來年收成早。)。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南利河水碧浪滾滾,涓涓潺潺。

黃昏時分,貢翔將年夜飯擺上了桌,三碗大米飯,三雙筷子,四碗菜,三只杯子(里面盛滿酒),他扶著母親坐到上席,自己也坐下。

他遞了碗給母親,并夾了菜。

他沒有吃,而是舉了酒杯走到門口,朝著父親墳墓的方向深深鞠躬,然后將酒灑向天。

小桌旁。

母子二人吃著年夜飯。

夜茫茫,晝闌珊。

影弄花搖。

小屋里已然點起了蠟燭,淚光點點。

火燒云在西天變幻著,霞光萬丈。

唧唧喳喳的紡織娘的聲音,隱隱約約。

群山,叢林,溪流的輪廓漸漸模糊了,黑,黑。

北風無力地吹,吹,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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