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思無涯淚斷腸
- 楚煙湘月
- 5507字
- 2010-11-06 09:24:14
夜將盡,喔咿喔咿的雞鳴聲揭開團團灰蒙蒙的霧氣,天際處漸漸地露出了魚肚白,山川、原野緩緩揭開它們神秘的面紗,以朦朧的姿色展現在人們面前,山河表里,疏霧殘影斑駁,一道霞光高懸于天盡頭,灑下萬丈紅綢錦緞般的光芒,染紅了半邊天,一行飛鴻于天際掠過,寒鳴陣陣,偶有寒風拂葉聲,淅淅瀝瀝,冷冷颼颼.
小小的矮坡上星光點點,貢翔蹲在灶前一把一把添著柴禾,約莫是順風的緣故吧,這樣冷的天里柴禾竟豁了命似的燃燒著,火苗子時刻緊舔鍋底,吮吸著,囁嚅著,這不,鍋子里頭的水咕嚕咕嚕地冒起泡泡來了,一個緊接一個的泡泡由小逐漸變大,渾圓的,然后飛快地沖向水面,正欲出逃,怎知道一個踉蹌爆滅了,化為水汽,彌漫了整口鐵鍋.貢翔拿了一塊破爛膠布罩在鐵鍋上,而后緊裹著衣服回了屋.
古國香也緩緩從床上起身了,窸窸窣窣的粗糙的手碰到被褥的聲音,屋子里還很黑伸手難見五指,只感覺到古國香衰老的身影在黑屋里閃爍晃悠,貢翔摸黑走到爐前,拾起火鉗子挑了挑昨晚澆的爐灰,露出了火紅火紅的炭,一下子映紅了他黝黑的面龐,貢翔把水壺支到火爐上,捏了一把杉樹葉子放進爐子里頭,噼里啪啦地炸開了聲。
“阿媽,過來烤烤火吧,您別冷著了?!?
“誒,誒……”
走近爐旁,才看清古國香的樣子:蓬亂的頭發垂落于耳際,額前,可能是她習慣右傾著睡覺的緣故吧,右面的鬢發成了扁平狀,耷拉著,老人依舊衣裳不整,粗糙的麻衣緊緊箍在她瘦弱的身上,這使得她看起來愈加瘦削了,白色的麻褶裙遮擋不住老人孱弱的雙腿,裙縫間露出她皺痕累累的皮膚,一片枯黃,老人腳上依舊只套一雙拖鞋,鞋底已經磨通了,腳跟接觸到地面上,她神情哀婉地坐到兒子身旁,望著火爐從水壺嘴里冒出的縷縷水汽,一會兒,仿佛是被水汽熏到眼睛了,她撩起皺巴巴的衣袖揩了揩迷糊的眼,幾點白色的眼屎抹到眼角邊,這時候水開了,貢翔起身拿了臉盆和面帕子,往盆里倒了些開水,然后又舀了幾瓢冷水進去。
“阿媽,洗臉?!?
貢翔把面帕子擰干,散著熱乎氣,他左手攬住母親瘦小的肩膀,右手拾掇面帕子輕輕替她擦著臉,從左往右,從上到下,他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弄疼母親瘦弱的臉,古國香臉上的皮肉早已松弛了,仿佛只剩下一塊枯黃的干燥的皮包著嶙峋的臉骨相依為命,盡管貢翔很輕很輕地擦拭,但還是清楚地看見古國香臉上的皮肉隨著面帕子無規律地上下左右晃動著,誠如簡湞所言:酒回不了葡萄,我回不了年少。古國香的臉縱然如何擦洗弄妝,她都回不了青春韶華了,歲月的痕跡在她曾似水的臉蛋上痂起了累累的疤。
貢翔忽然停下,將面帕子放于膝蓋上,伸手捋了捋母親耳際,額前的斑白的頭發,他總要細心地將纏繞在一起的頭發慢慢挑開,然后重拾起面帕子輕輕擦拭母親蒼老的鬢發,古國香斑白的頭發頓時略現幾分閃亮,但更多的是那擦洗不去的混濁,他也會捏一捏母親的耳垂,感覺到冰冷時便會哈氣給她取暖。
做完這些以后,貢翔端著臉盆出了小屋,只聽見啪的一聲倒水聲,青石板上濺起迷蒙的水花,略剩些熱乎氣的洗臉水散發出一縷縷熱氣,在遇冷后凝成白色的雨霧,向四周彌散開來。
“哈哈,貢娃子,你起得這么早啊,水燒得怎么樣了?”
瞳朧中,李友田已經爬上貢翔家院前的小坡了,他頭上依舊是那頂破氈帽,它緊緊扣著他圓忽忽的腦袋,看起來略有幾分滑稽,帽沿露出來的棉絨絲線向后飄揚著,臉面上,雙目卻是那般炯炯有神,毛扎扎的胡須錯綜交織,像極了井邊的荒草,而他的那張大嘴就是那口井,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皓白的眉毛,澹澹有神,成劍削狀,與人以威嚴感。他站在燒水的灶頭邊,嘴角冒著白氣,他正想揭開破膠布看看水漲與否,卻見貢翔下了院口向他而來,便揮舞著雙手高聲喊道。
“呀!是李大伯呀!您咋來這么早哩,天還沒亮凈呢!我——我——水——還沒——沒——漲哩?!?
天色灰蒙蒙一片,晨霧漸漸起了,渾渾沌沌,貢翔瞄了許久,才看清是李友田,于是跑到灶頭同他寒暄起來。
“貢娃子才早哩,一個人也這么能干,連水都快漲了,嘿嘿……”李友田方才揭開膠布,朝鍋里瞅了瞅,拍排貢翔肩膀,夸贊道。
“呵呵,今天要麻煩伯了?!?
“別跟你伯我客氣,鄉里鄉親的,是吧?”
“呃,呃,知道?!?
說著貢翔朝灶里頭添了幾塊麻栗柴禾,這時候水已經漲起來了,咕嚕咕嚕地頂著破膠布,熱乎乎的水汽彌漫著小小的灶頭。
“伯,外邊冷,咱回屋里去?!?
“好嘞,好嘞!”
“喲,李爺,每想到您倒先我們一步了,呵呵?!?
貢翔正扶著李友田回屋里去,剛轉身沒走幾步,李老六家兩小子已經站到坡頭了,兩人雙手均插于褲兜處,勾起身子哆嗦著,嘴里呼呼地冒著熱氣。
“囈,是你兩兄弟呀,咋也這早哩?前兩天你們自家殺年豬的時候也沒見你倆起那么早,估計那時候正呼呼大睡呢!”李友田聽見了聲音,轉頭一看是老六家的兩娃子,便嘲笑道。
“李爺,這——這——不——是——貢翔哥昨晚——交待好的嘛?!毙值芏水惪谕暤?,也都呵呵笑開了。
“快,快,一起回屋吧!”
“誒,誒……”
兄弟倆答著,望見馬四哥和劉三爺也朝貢翔家走來了,兩人有說有笑的。
“呀!這么多幫手,今天不用太忙嘍!”
李友田遠遠地望見了蜿蜒的小土路上走來的馬四娃子和劉三哥,他揉了揉眼睛,高興道。
“是呀,貢翔哥人緣好,好多人來幫忙哩?!崩罾狭覂尚值苤心昙o較小些的一個叫李忠的搶先說道。
“呵呵……”貢翔依舊笑笑,他銘記著鄉親們的好。
“大家一起回屋吧!“貢翔摸摸李忠的小腦袋,替他撫平未及梳理的頭發,輕聲對他們說。
李老六家的兩小子年長的不過17歲,較小的年僅14歲,貢翔昨晚去他們家的時候,提及幫忙殺年豬的事,兩小子沒等李老六答復就異口同聲許下了,今天他哥弟倆早早起床,胡亂抹了把臉就跑來了。
兄弟二人沒有隨貢翔和李友田進屋,而是跑到豬圈旁,盯著今天就要宰殺的那頭豬看,豬圈是由木頭條子架成的,由四根粗圓木支撐著,四周圍以木板,中間較細的木棍子穿插搭建的,這樣既有利于清理豬糞,也利于豬的健康成長。因為今天就要把它宰殺了過年,貢翔昨晚沒有給它喂食,豬臥在橫木上,瞇縫著眼睛,只是偶爾地眨一下,它有氣無力地搖搖尾巴,或者打嗝,豬肥墩墩的,身上的肉陷進木縫里去了,它輕輕一動彈,身下的木板嘎吱嘎吱價響,它不過一歲左右,吃的是粗茶淡飯,卻長了一身子好肉,它雙目暗淡,凄涼,神情哀婉地看著這個世界,嘴里哼哼唧唧說著些令人費解的話,也許它是在說餓了吧!,誰又會去管它呢?反正今天它難逃死劫了,或許它甘心一死了之。
“這頭豬可真肥?。 崩钪疑焓帜髠€把圈里的豬,對哥哥李誠說。
“說不定有兩百多斤哩!”
“一定產不少的肉?!?
“是啊,貢翔哥真能干,古婆婆老了他一個人也能養活這么大一頭豬?!?
“嗯,貢翔哥當過兵,力氣自然比平常人大嘛!”
“你胡說,你沒看見貢翔哥這些年都瘦了?而且貢翔哥的腿還有殘疾呢!”
“也許吧!”
“是一定?!?
“好好好,就依你!“李誠為了讓弟弟,敷衍道。
“哼!應該說是貢翔哥勤快才對。”
“我覺得他應該娶了嫂子,這樣兩個人一起生活就不用太辛苦了,你說對不?”
“呵呵,對對對,我也這么想的?!?
“他們還會有孩子,一個,兩個,三個,呵呵,那樣就更熱鬧了?!崩钫\沉默了一下,忽道。
“嗯?哥,你是不是也想給我娶個嫂子呀?”
李忠戳了下哥哥的胸口,笑道。
“看我不痛扁你才怪!”
說著李誠追著弟弟滿院子跑,笑開了聲,貢翔家一下熱鬧起來了。
“哎呦,傻小子,干啥哩!”劉三爺走在馬四哥前頭,剛踏進院子就被李忠撲了個滿懷。
“呀?劉——劉——三爺,對不起,我……”
“你小子呀,總是橫沖直撞,冒冒失失的?!眲⑷隣敁崦钪业男∧X袋瓜子,失笑道。
李忠一個健步跑開了,老老實實和哥哥呆在院心石磨上。
劉三爺和馬四哥進了屋去,貢翔見他們來,站起身來打了招呼,把自己的板凳讓給了劉三爺,又遞了個給馬四哥,然后給他倆遞煙送茶。
貢翔架了一大爐子火,烤得小屋子暖暖的,這時候天已經快亮凈了,屋子里頭漸漸地亮澄起來。
古國香拄著拐杖倚靠在柱頭上,頭巾包著她瘦削的臉,只露出皺紋累累的額頭,暗淡無光的雙眼,以及那低垂的鼻子,鼻尖依舊是渾濁的涕,她雙手貼于腹部,緊緊握住拐杖,她已經看不太清,聽不太見了,在她的世界里,此時此刻,除了兒子的關心照料,更多的是漆黑冰冷,孤獨寂寞,可能人老了都會變成一個樣子吧,不管你愿不愿意,該來的總會來的。她可能微微地感覺到有那么一絲一毫的暖意吧!,抿了抿嘴,囁嚅道:
“兒啊,是不是你李大伯,劉三爺,馬四哥他們來了?”
“還有我們哩!”李老六家兩小子忽然從門口竄進來,笑道。
“阿媽,還有李忠,李誠,他兄弟倆也來了?!必曄杵鹕砀皆谀赣H耳朵邊大聲說。
“哦,哦,好啊,好啊,都來了就好?!?
“貢大嫂近來可好???”李友田也站起身來,握著古國香的手,提高嗓音道。
古國香感覺到手忽然地被觸到了,哆嗦了一下,除了兒子貢翔和老頭子貢布西之外,她很久沒有這樣強烈地感到手被觸動了,而此時觸到她的手的明顯不是自己的兒子,難道是死去的老頭子回魂轉世了,不,不可能,她思索了一會兒,她忽然記不得,想不起被自己的老頭觸到手的感覺了,她有些失落,彷徨,卻也有幾分驚喜,被這突然地觸到手,她冰冷多年的心一下子潤朗溫煦如初了,可她卻想不到是誰會觸到她蒼老的手,于是她連忙縮了回來,緊緊握住自己的拐杖。
她沉默了片刻,嘟囔說:
“你——你——是——誰?”
“是我呀,貢大嫂,李友田那!”李友田再次提高了嗓音。
“誰?你——是——誰?”
“李——友——田,寨東頭那個老倌!”
“李友田?哦,哦,我記起來了,你——你——也來啦!好,好……”
“是我,大嫂近來身體可好?”
“你大哥不在了,我跟你侄子相依為命……”古國香聽不清李友田說了些什么,她只管自言自語答著。
“唉,歲月不饒人嘍!都老嘍,都老嘍……”李友田回到位置上,坐定,感慨道。
時間翕忽而過,天漸漸地亮凈了,貢翔用牛繩套住豬嘴,緊緊地拽著,幾個人相幫著把豬拖出圈門,然后按倒在院心支好的長條桌上,李友田嘰里咕嚕地念了幾句咒語,又燒了幾葉草紙,緊接著抄起長矛朝豬脖子捅去,霎時血花四濺,豬橫豎不吭一聲,從桌上倒下,躺在地上,靜靜地,眼睛慢慢地,慢慢地,閉合。伴隨著它的,只是那未燃盡的草紙,青煙縷縷,娉娉裊裊,僅此而已。
幾個人一口氣將豬拖到矮坡的灶頭上,李老就家的兩小子舀起滾燙的水一瓢一瓢往豬身上澆去,從豬頭到豬尾,不放過任何細節,。貢翔和馬四哥掄著鈍刀刮起豬毛來,一撮一撮的,一刮就褪一大把,落了滿滿的一地,散發著熱乎氣。
豬被刮凈了,白白胖胖的,亮晃晃的,能夠為貢翔家提供一年的油水,也許,豬走得無怨無悔吧!它白凈的面龐上浮現出幸福的光澤來,卻轉瞬即逝了。
幾個人將沉甸甸的豬抬回長條桌上,由李友田持刀,將豬開膛破肚,卸下條條塊塊的肉墩子,李老六家兩兄弟負責把肉搬進屋里,他倆臉上也掛滿了幸福的微笑。
馬四哥身強體壯,包攬了洗肉,煮肉的活計,滿滿的一個鍋子肉緊緊相依,仿佛生死不離的伉儷,李忠,李誠兩小子坐在灶頭前,一邊烤火,一邊往灶里頭添柴禾。李友田和劉三爺蹲在小坡上料理豬腸子,貢翔收拾好雜七雜八的東西,進了屋子,他從屋角拿了只陶罐子,洗凈了,然后切了塊瘦肉放進罐子里,加了水,囑咐李忠幫忙放到灶里煨,兄弟倆不知道貢翔要做什么,一臉疑問,貢翔依舊笑笑。
天算是徹底地亮凈了,明朗了,旭日冉冉東升,陽光普照大地,巍峨高峻的群山謝下濃重的黑影,溫柔的陽光靜靜地照著,寒露漸退,狗吠聲響起,幾只公雞立在光禿禿的枝椏上,或拉開了嗓子鳴叫,或把頭深深埋進翅膀里,院壩里,老母雞帶著一群小雞仔在啄食早晨殺豬時殘留下來的血跡或細小的肉末,唧唧喳喳地叫開了聲。
“馬四嫂,你怎么——也——來了?馬四哥來了就行,給你們添麻煩了,家里還有事情要忙吧!”
貢翔出屋倒水的時候見馬四哥的媳婦李巧之來了,背上還有剛滿一歲的孩子。
“他弟呀,家里的事情我都料理好嘞,男人說你家也沒個當家的女人,貢大媽老了,讓我來幫忙著做飯哩!李巧之拍了拍身上孩子的屁股,哄他安睡,笑笑說。
“那謝謝嫂子了。“
“甭客氣,應該的。”
李巧之也是個壯實女人,和她男人一樣能干,粗粗的胳膊,一雙大手拍死牛,胖乎乎的圓臉,眼眸子明凈如水,面如滿月,眉彎新月,發若烏云,也算得上是一俏麗女人。她進屋后朝男人笑了笑,然后拿起簸箕,舀了幾碗米,出了屋去。到了這個時候,小屋里忙開了,又是切肉,又是燒火,還有理大蒜、蔥花的,炒肉味,蔥蒜味交織錯雜,在小屋里彌散開來。
約莫晌午十分,飯菜就準備得差不多了,鄉親們也都陸陸續續來了,老人帶著孩子,走在去往貢翔家的那條蜿蜒小道上,站在坡頭遠遠地看去,熙熙攘攘,縷縷行行,各色鮮艷的衣服霎時間入人眼際,喧嘩聲,小孩子的哭聲不絕于耳,都漸漸朝貢翔家這頭傳開了來,鄉親們爬上小坡時,又是驚嘆又是羨慕,他們自“特殊時期”以來都沒到這一次,以前是不敢來,現在他們是飽含熱淚前來,百感交集,都化做此時的祝福與欣慰。貢翔家的小屋都擠不下人了,一些人還被安排到院子里頭吃飯。鄉親們高興地享用著,有說有笑,好不愉快!直到夜幕降臨才紛紛言謝散去……
貢翔收拾完碗筷,打理了家務,拖著疲憊的身子踱到灶頭,勾著身子取出陶罐,里面的肉已經燉爛了,散著縷縷肉香氣兒,他舀了一碗米飯,走到母親床前,將她慢慢攙扶起來:
“阿媽,吃飯?!?
“誒,誒?!?
貢翔小心翼翼地將肉撕成末,和著米飯遞到母親嘴邊,古國香似乎嗅到肉香味了,慢慢張開蒼老的嘴,吮吸著那口飯,她嚼了很久,噢!不是的,應該是含了很久!然后咽下,一同進肚的,也許還有那幸福的淚水吧!那一碗飯吃了很長時間,貢翔替母親揩了嘴,自己也胡亂了幾碗飯。
一天的勞累總算告一段落了,接下來是該好好休息的時候了。
夜幕茫茫,
宿云淡淡,
似乎還聽得見鄉親們溫暖的問候聲;臨別時的叮嚀聲。
月色朦朧,
寂靜恬然,
小屋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靜。
群山隱月,
松濤悠揚,
縈繞不絕,
山林深處,小屋依舊迎風峭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