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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思無涯淚斷腸
  • 楚煙湘月
  • 4336字
  • 2010-10-06 17:34:55

令貢翔意想不到的是酸竹寨并未受到戰火的牽連,這里依舊是青山綠水,鶯啼婉轉,水流涓涓,這里的人們似乎不知道發生了戰爭,依舊安然耕耘在山頭、田埂,嘹亮的勞動號子又響起,是那樣清脆有力。貢翔延著那條長長的小路向小寨走去,一路上,風景如畫,春花軟柳,南利河碧波蕩漾,小小竹筏江中游,兩岸青山相對出,小寨靜靜臥在大山的懷抱里,遠遠望去,仿佛襁褓中的嬰孩,河水靜靜東流去,涓涓潺潺。啊!多么美麗的河山啊!

貢翔沿著盤山的石階一梯一梯走著,到了半山腰的時候,他倚靠在一塊大青石上,鳥瞰綠帶般的南利河緩緩東流,穿過茫茫的原野,谷地;河岸,百花競相盛開,爭奇奪艷,姹紫嫣紅;山頭田間,綠草蒼蒼,繁花錦簇;山川雄奇險秀,巍峨聳峙,青山如黛;好一派南國風光!

感嘆過后,貢翔又繼續上路了,酸竹寨漸漸從群山中顯現出它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可貢翔看來卻是那般明亮清晰,遠遠的就聽見公雞喔喔喔,鴨子嘎嘎嘎,狗兒汪汪汪的聲音,這時剛十點多鐘,小寨炊煙裊裊,鄉親們正忙著弄早飯呢!

越來越近了,越來越近了,貢翔離小寨越來越近了,他邁著大步子朝寨子走去,風兒是那樣和煦,溫柔,陽光靜靜照在身上,暖暖的,路旁的花草隨風搖擺,似乎在迎接游子歸來。

“貢娃子,回來啦!到哪發財去了?”貢翔剛走到村頭,就碰見背著小竹簍的李友田大伯,見到貢翔,他樂歪了,趕忙迎上來,興奮道。

“伯,沒有掙到錢,您老去干啥活計哩?”

“我去割牛草,家里的母牛奶崽了,那小牛羔子可壯實了,活蹦亂跳的。”酸竹寨的鄉親們侃起自家的喜慶事來,頭頭是道,李友田老漢高興地說著,手里不停舞弄鐮刀。

“呵呵,是嗎?那恭喜恭喜咯!”

“你娃子嘴真甜,凈撿人家喜歡聽的話說。”

“伯,有空常來玩啊!”

“曉得嘞!可是......”李老漢忽地猶豫了。

“伯,可是什么?往下說嘛。”

“娃,你——快——回——家——吧!”

說完,李老漢轉身下了一條小路,高高的芨芨草掩著他的身子,只見得腦袋瓜子晃動著。

貢翔心里一陣陰冷,想著家里定出了什么事情,匆忙趕去。

他家院前的小坡已經長滿了雜草,杳無人跡,甚至連個雞鴨的腳印也沒有,貢翔拂開雜草,上了小坡,他的蒼老破舊的家立刻呈現在眼前:圍著小院的柵欄被雨水腐蝕得不成樣子了,灰黑一片,長滿了白色,黑色的菌子,孤零零的懸掛著,風輕輕一吹便掉下一塊來,屋頂上長了厚厚的青苔,油綠,油綠的,黃色的土墻被雨水沖刷得斑斑駁駁,門檐下的木頭柱子被蟲啃食了,晃晃悠悠的。貢翔靜靜站在院外,望著風雨飄搖的家。

“咳咳咳......”的幾聲咳嗽從小屋里傳來,古國香老婆子佝僂著身子伏在門板上,然后倚靠著門板緩緩下滑,坐到門檻的石凳上,她枯瘦的布滿皺痕的手緊緊握著拐杖,生怕被人奪走,她頭發斑白,裹著一塊黑色頭巾,臉上的皮肉下垂著,輕輕一動都會晃動起來,深深凹陷的雙眼久久注視著遠山頭,下身破舊的黑褶裙枯黃燥裂的腿,她沒有穿鞋已經是多年了,赤腳踩在地上,腳底因為長年裸露,已經僵硬風化了,坑坑洼洼的,這么個年邁的老人,她全身肌肉松弛,可以清晰地看到骨節、骨架怎么拼湊的她。這時候太陽越升越高了,亮晃晃地照進古國香老婆子眼里,她揉了揉,然后緩緩起身,拄著拐杖正要往屋走。

“阿媽......”貢翔看見母親,不禁黯然淚下,失聲叫道。

古國香已經上了年紀了,耳朵、眼睛都不好使了,她只是稍微停了一會兒,然后繼續往屋走。

貢翔急忙跑進屋里,攙扶起自己的母親。

“阿媽,我是翔啊!你的翔啊!”

“翔?你真是翔兒嗎?”古國香轉過頭來,用迷茫的眼神看著貢翔,疑惑道。她的松弛的臉上,已經做不出任何表情。

“阿媽,我是翔,你的兒子,翔啊!”貢翔摟著母親,淚眼盈盈。

“兒啊!真是你呀!娘可算把你盼回來了......”

古國香老婆子撫摸著兒子的臉,她顫抖的手反復上下移動著,她已經快二年沒見到兒子了,不禁落下淚來,只是不知是清淚還是濁淚,一起沿著她臉上的溝溝壑壑靜靜地,緩緩地淌下來,最后匯聚在一點,“滴答”一聲掉落到地上,風干了。

“阿媽,是我,是我,我回來了。”貢翔扶著母親坐到板凳上,背倚靠著土墻壁,他跪倒在母親面前,失聲道。

“真是我兒啊!嗚嗚嗚......”古國香捋著兒子頭上一根根的白發,不禁慟哭。

“阿媽,爹呢?他去哪了?”貢翔止住了哭聲,細聲道。

“他——他——在——坡——上。”古國香哽咽說。

“他——在——那——守——地,最近猴子常來掰苞谷。”她繼續道。

“阿媽,您吃早飯了嗎?”

“哎,沒,沒有呢。”

“我給您做飯吧!”

“好。”

貢翔蹲到火爐前,爐里頭的木灰是冰冷的,可見母親已經很久沒有燒火做飯了,只見屋角里有幾顆紅薯,貢翔慢慢架起火來,然后把紅薯烤在上面,過了很久,紅薯變得黑不溜秋的時候,他慢慢剝去黑糊糊的皮,將黃燦燦的紅薯掰成小塊遞到母親嘴里,古國香老婆子慢慢咀嚼著,然后咽進肚里。

“兒啊,娘不吃了,這塊留給你。”古國香伸手擋住貢翔,把紅薯塞給他。”

“阿媽,您再吃點......”

“娘飽了,你吃,你吃。”

古國香看著兒子大口大口吃著紅薯,心里樂呵呵的,可惜她臉上做不了表情,眼睛里也是茫然若失的樣子。

太陽照進院壩里,亮晃晃的,貢翔搬了把椅子放在院心,攙扶著母親坐在上面,他拿著木梳子替母親梳理起凌亂的頭發來,當梳到一小撮掉落的頭發時,他拾起來悄悄裝進褲兜里,陽光靜靜照著這對母子,暖暖的,溫馨的,和煦的。從院口遠遠望去,青山如黛,早霞似虹,白云繾綣,云卷天舒,恬然如畫。

......

“阿媽,爹怎么還沒回家。”這時候太陽已經漸漸地落山了,山頭河谷蒼黃一片,一行白鷺幽鳴著向巢穴歸去,谷風陣陣襲來,雜夾著酸甜苦辣咸的味道,快吃晚飯了,貢布西老頭遲遲未歸,貢翔焦急問到。

“他,他......”古國香遲疑了一會兒。

“兒啊,等會兒娘帶你去看看你爹吧!”

貢翔方才想起李友田大伯的話來,但他不敢想象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內心一陣冰冷。

吃畢晚飯后,貢翔扶著母親緩緩爬上小土坡,又繞了一道坎,一方衰草凄迷的墳墓映入眼簾,黃昏的余光傾瀉在墳頭,靜靜的,柔和的,凄清的;墳旁的狗尾巴草低垂著頭,靜靜地看著這片土地,晚風襲來,衰草低吟,樹葉飛舞,舞落一世紛繁,風兒呼呼,仿佛在吟詠哀唱:

綠兮衣兮,綠衣黃里。

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

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風。

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兒啊,你——你——爹——就——在這——兒,快給他磕個頭吧。”古國香注視著老伴小小的墳,眼眸子一動不動,嘴里嘟囔道。

“爹......”貢翔跪倒在父親墳前,放聲痛哭。

夜幕低垂,松柏嗚咽,風兒撩撥著萋萋草,冷嗖嗖的;小山頭,松濤聲陣陣;草叢里,紡織娘、蟈蟈哀鳴著;寂寞哀傷的風兒刮過原野,翻起層層灰黑色的浪。

古國香走上前去,羸弱的手扶起淚水漣漣的兒子:

“兒啊,莫哭,以后咱娘倆好好過日子,也算對得起你阿爹在天之靈了,他會保佑我們母子平安的。”

“阿媽,爹是怎么走的?”貢翔哽咽著說,他眼眸子里凝聚著淚花,和布滿血絲的瞳孔形成鮮明的對比。

古國香對兒子講起老頭子去世那天的事情來,她很鎮定地講述著,沒有流下一滴淚,她的眼眸早已枯涸、荒蕪,再也蕩漾不起淚水的漣漪。

夜色蒼茫,灰黑色的夜空籠罩著大地,天地交接處,閃著道道紫光,隱隱約約的,群山的影子忽明忽暗,石卯山腳下,灰黑色的南利河水涓涓潺潺,一路嗚咽哀號著東流而去。

貢翔攙扶著母親,緩緩下了小坡,荒草漸漸隱沒了他們單薄瘦弱的身影。

......

那天夜里,貢翔遲遲不睡,他靜靜躺在床上,思索著,嘆息著,父親走了,母親年老體邁,自己就是家里的頂梁柱了,必須做出男兒樣,堅強起來,一切向前看!再苦再累也要給母親一個溫暖的家,老人不圖別的,家人和和睦睦,融融曳曳是他們一生最大的追求,貢翔暗暗下著決心,他的青筋暴出的手摳緊了床沿,集中自己的力量,大口大口吐著氣,除掉過去的晦氣,一切從新開始......

第二天一大早,貢翔早早爬起來,胡亂揩了一把臉,便提著柴刀到院壩修補起柵欄來,他凌空劈開一塊塊木版,拆下灰黑破舊的圍欄,然后從新釘將起來,他干勁十足,揮舞起柴刀,噼噼啪啪響著木版裂開的聲音。當太陽懶洋洋地從東邊抬起蓬松的小腦袋時他已經把柵欄修補好了。

古國香老婆子也起來了,倚靠在門板上看著兒子,她的身子顫顫巍巍地佝僂著,枯瘦的雙手在胸前垂著,一件單薄破舊的麻衣套在瘦不拉幾的身上,愈加顯得瘦骨嶙峋了。

“娃,休息一會兒再弄吧。”

“阿媽,不累,已經弄完了。”貢翔揩了把汗,道。

“阿媽,外面風冷,您回屋吧,等會兒我就做飯。”

“讓娘弄飯,你干了一早的活計了。”

“阿媽,兒不累,您回屋歇吧。”

“娘再給你做一次飯吧,娘老了,以后就指靠你了。”

貢翔聽到母親話里說的“再”字,不禁一陣憂傷。

“阿媽,你放心,兒會盡力撐起這個家的,雖然——爹——走——了,但有我呢!”

“好,好,兒懂事了,娘——娘——放心。”古國香掩面進屋了,不知道是哭了還是早晨的光太強烈的原因,也不知是悲傷還是高興。

她蹣跚踱步到爐前,屈膝躬身往爐里加柴禾,她的嶙峋的手仿佛那枯黑干裂的柴禾,額前的皺紋像死去了的蚯蚓,橫七豎八。柴禾燃起來了,冒著縷縷青煙,熏得古國香蒼老了許多,額前的幾撮頭發閃著青煙般滄桑的顏色,老婆子有氣無力地起身,膝蓋壓過的地上留下小小的、淺淺的印痕,骨頭一樣的形狀。她把鐵鍋架到爐上,舀了一勺水進去,待水呼嚕呼嚕漲開時,她倒了些面粉進去,捏著筷子慢慢搖將起來,悠悠的,靜靜的,只聽得柴禾燃燒的聲音。面粉漸漸滲透了水,換了顏色,黏糊糊的,筷子插在里邊都取不出來了。差不多熟的時候,她取下鐵鍋,可能是燙著手了,她唏噓了一會兒。

“翔兒,快回屋吃飯吧。”古國香倚在門口,陽光照在她斑白的頭發上,白晃晃的。

“阿媽,這就來。”

貢翔丟開手里的柴刀,回屋嘰里咕嚕灌了幾碗,又架著梯子將屋頂的青苔刮凈了,下來的時候衣服上掛滿了墨綠的青苔的印痕,古國香看著忙碌的兒子,荒蕪的眼里蕩漾起一絲綠意。

......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幾年,貢翔照舊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古國香行動不便,每日只有在家盼著兒子歸來,貢翔很能干,加之現在的政策是:出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家里的生活逐漸得到改善,衣食不愁。

人身處在溫飽的年代里,是比較容易思念起往事來的,貢翔也不例外,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也為自己的“孝”緊張起來。每日在他腦海里總浮現著娣媚的身影,隱隱約約的,朦朦朧朧的,他始終忘不了她,想著她,念著她,夜里輾轉反側,呼喊著她的名字,含淚入睡,她的美麗的倩影時刻牽動著他,當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時,他荒蕪破碎的心漸漸春潮涌動,長起萋萋的芳草。苦苦等候的日子熬白了他的頭發,熬紅了眼眸,熬干了淚水。他和她,經歷了相識,相知,相親,相愛,相離,他們,是否還能破鏡重圓,再續前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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