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寨東頭，冉冉升起了一輪紅日，金燦燦的光映照著山川，原野。

貢翔家院旁的桃樹，花苞已經完全打開了，滿滿一枝頭的粉紅。

日頭透過青蔥的桃樹枝椏照進院壩來，晶瑩粉嫩的花粉在光束里翩躚起舞。

柵欄上，不知何時飛來了只喜鵲，啾啾啾。

貢翔和母親一起吃了早飯。

他問母親是否和他一起再去采花山，母親搖搖頭，說自己腿腳不靈便，眼睛不好使，不去了。

貢翔換了身新鮮衣裳，別了母親，一跛一拐出了院口，下了小坡。

那條蜿蜒的小路，擠滿了人，縷縷行行。貢翔走得急，很快跟上了采花山的隊伍。

歡聲笑語。

歡聲笑語。

“喲，貢翔弟呀，你也去采花山那。”

“是呀，李哥早。”

“前幾天看見大媽和你一起去，今天她怎么沒一起來？”

“哦，我阿媽說累了，不去了。”

“唉，是呀，年紀大了。”

“嗯，阿媽老了，我長大了。”

“是呀，翔弟現在幾歲了？”

“21。”

“是該找個婆姨了。”

“嗯，我......”

“大媽老了，是該有個媳婦來照顧下。”

“嗯。”

鄉親們繼續走著。歡聲笑語。

“翔弟，有沒瞅上哪家的姑娘？哥替你去說。”

“我......沒......”

“這么些年了，還——惦念——娣——媚......”

“我......我......不......知道。”

“都這么多年了，說不定她都忘記你了，該放就放吧。”

“不會，她不會......”貢翔說得很小聲。

“什么？你說啥子？”

“李哥，到了，咱們到了，看，好多人。”

“哈哈，是呀，可帶勁了！”

“走，走，咱們一起去吹泥槍。”

“李哥，你去吧，我去——那頭看看。”

“好嘞！”

“回見。”

“回見。”

貢翔穿過人群，朝小山頭走去，那里人少些，也安靜些。

他沿著黃土坡上去，坡旁是蓊郁的松林，碧綠的松針低垂了腦袋，春風襲來，它們便應和，淺唱低吟，咻咻聲陣陣。

黃土道上，腳印很少，很少。濕濕的，散發了黃土厚重的味道。

松林深處，時見一兩對年輕男女，穿了鮮艷衣裳，依坐在松樹上，竊竊私語，纏綿無盡，歡聲笑語頻頻傳。

貢翔望見了松林里的一對男女青年，兩人還沒來得及害羞，貢翔卻跑開了，他，害怕看見這樣的情景，多看一眼，留下的，只有心傷，愁悒。

他，繼續走著。膠鞋上沾了黃泥點點，不不時地抖一抖。

快到黃土坡盡頭了，貢翔停了下來。

在他眼前的，是一片開闊窎遠的景象，松林好不茂密；極目遠眺，青山碧水；俯身一瞥，村村寨寨交錯坐落在半山腰，時有幾股青煙，淡淡的；抬頭望天空看去，湛藍湛藍。

貢翔微微閉了眼，呼吸著這般清新的氣息，他忽地張開雙臂，欲將整個山川擁入懷里，這時候，幾乎所有的不快都能傾吐而盡。

他靜靜呼吸著，感受著，如癡如醉。

“當你的秀發拂過我的鋼槍，

別怪我仍保持著冷峻臉龐，

其實我既有鐵骨，也有軟腸。

只是那青春之火需要暫時冷藏，當兵的日子既短暫又漫長。

別說我不懂風情，只重陽剛，

這世界雖有戰火，但也有花香。我的明天也會浪漫的和你一樣，當你的纖手搭上他的肩膀，

我也會回過頭來淚流兩行。

也許我們的路不是同一方向，

我仍衷心祝福你姑娘，

當我托下這身軍裝，

我怨你沒多等我些時光，

也許那時你我已是天各一方，

相信你還會看到我的愛在海空飛揚。”

他輕輕唱著，哼著。悄然的一滴酸澀的淚劃下，落在黃土地里，被日頭晾干了。

他抹了把臉。

衣袖有點濕了，一會兒再抬起手時，衣袖上的濕氣早已干了。

貢翔止了哭，蹲了下來。

呵呵呵。

呵呵呵。

嘻嘻嘻。

嘻嘻嘻。

是稚嫩的童聲。

似乎是在貢翔的身后傳來的。

他沒有回頭，他害怕讓孩子看見自己哭紅的眼睛，男人，哭了，不能讓別人看見。

呵呵呵。

嘻嘻嘻。

是稚嫩的孩童聲。

確實是從他身后傳來的。

貢翔思慮了片刻，雙手撐了膝蓋，緩緩起身。但他卻沒有一時間轉過身去。

他確定眼角的淚水被風晾干了，才緩緩想轉了身去。

就在腳步回移的那一刻，身未轉成，淚卻再次劃落，嵌落進黃土里，被日頭曬干。

和貢翔相對站立的婦女，淚流滿面，唏噓，抽噎。

孩子看見母親哭了，也嗚嗚嗚哭出聲來。

“娣媚？你是娣媚？”貢翔哽咽說。

“嗯，嗯，哥，是我。是我。嗚嗚嗚......”娣媚哽咽道。

“娣媚呀，我......的......”貢翔似乎被什么東西噎住了，說不話來，只是淚眼迷蒙地望著她，端詳著。

“這么些年了，你還好嗎？”娣媚一邊抹淚一邊說。

“好，好，我......好......”貢翔抽泣說。

“你呢？還好嗎？”

“我......還......好......”

“這孩子是——你——的？”

“嗯，是羅家大媳婦留下來的，現在他叫我娘。”

“孩子，叫叔叔，快，叫叔叔。”娣媚說。

“叔......叔......”

“誒，誒，乖。乖。”

“這孩子幾歲了？叫啥名？”

“孩子，告訴叔叔你幾歲了，叫啥名。”

“我——叫——毛毛，四歲。”孩子嘴很甜，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小小的臉蛋上掛了幾滴淚珠，晶瑩的，透亮的。

“來，來，毛毛，過來叔叔抱抱。”

毛毛向母親靠了靠，有點不愿意。

“毛毛，別怕，是叔叔，不怕哈，去吧。”娣媚淚眼婆娑說。

毛毛小步子投進貢翔懷里，好溫暖，好溫暖。

“來，乖，叔叔給你擦眼淚。”貢翔輕輕撫弄毛毛嫩嫩的小臉蛋，仿佛自己的孩子一樣。

“不要，我要阿媽擦。”毛毛雙手遮住臉，小嘴哼哼唧唧。

“呵呵，毛毛乖，聽話，讓叔叔擦。”

“嗯，嗯。”

毛毛這才撇了玲瓏小手，露出嫩嫩的臉蛋。

貢翔輕輕替毛毛揩著眼淚，一把，兩把，三把......

“告訴叔叔你為什么哭了？”

“因為阿媽哭，所以我也哭。”

不知為什么貢翔自己偏在這個時候落下淚來。他想伸出手去擋住。

“叔叔不哭，叔叔乖，叔叔乖。”

“嗯，嗯。叔叔不哭了。”

貢翔將毛毛摟進懷里，緊緊的，往他小臉蛋上親里又親。

貢翔看著娣媚，這么些年不見，她，老了，眼角，新添了縷縷魚尾紋，額頭，變成了暗黑模樣，鬢角處，很清晰的一兩根白發。

貢翔抱了毛毛起身。

“毛毛，和叔叔一起走走，好不好呀？”

毛毛看看阿媽，小眼睛骨碌轉，瞳孔里閃著水意。

娣媚點點頭。

“好，好，嗯，我愿意。”毛毛細聲說。

“咱們騎馬好不好？”

“什么是騎馬？”毛毛回頭看看阿媽。

娣媚笑了笑，沒有回答。

“騎馬呀，就是......”貢翔沒說完就輕輕一甩手將毛毛扣在肩上。

“這就是騎馬。”

“哦哦哦，騎馬嘍，騎馬嘍。”

貢翔和毛毛蹦蹦跳跳走在前頭，娣媚也緊跟著他們。

走了一段路，毛毛在貢翔肩上睡著了，小腦袋耷拉著。

“娣媚呀，這些年你都是咋過來的？男人對你好嗎？”

“我......”

“男人死了，只留下我和毛毛，還有婆婆。”娣媚啜泣說。

“啊？日苦很苦吧？”

“嗯，嗯，苦。”

“唉”貢翔嘆息。

“娣媚，說說這些年你都是怎么過來的吧。”

“嗯。”

娣媚絮絮講著，哭著。眼里布滿了絲絲血跡。

貢翔也講起自己這些年頭的舊事來，只是他沒有哭，不敢哭。

一說就到了傍晚，眾鄉親紛紛回了家。

毛毛醒了，揉揉小眼睛。

“阿媽，回家，我餓了，要回家。”

娣媚看看貢翔，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好，毛毛，咱們回家。”

貢翔領著娣媚母子倆下了黃土坡。

“和叔叔說回見。”

“叔叔回見。”

小嘴好甜，好甜。

娣媚牽了毛毛的手，轉身走了，她時而會回頭，微微笑。帶著苦澀的笑。

此時的夕陽真美。

此刻的晚霞也好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