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看，趙琳也知道白云軒的目光落在院落的哪一處。這種刺痛了她二十幾年的眼神，象一根尖銳的利刺一樣，一直游走在她的骨髓里，她沒有辦法把它挑剔出來。所以，只有隱忍，只有用漠視來做著那掩耳盜鈴的忽略。

深港和古老森嚴的圍墻，給人一種陰暗和狹窄的感覺。其實不然。白家院落的寬敞和景致，絕對不遜于那些新式洋樓的小花園。院落的正中央，是一口青花瓷的大水缸，種著荷花，養著金魚；青花瓷的大水缸旁，有一株盆栽的葡萄樹，根莖粗壯如碗口，一看就知道有些年歲了，長勢繁茂的葡萄枝椏，爬上用粗壯的竹桿搭成的支架上，交相綜錯，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涼棚，不管是在春夏，還是在秋冬，都是白家院落里的一大景點；院落里盆栽的花草樹木，品種繁多，稱得是琳瑯滿目，除了那一條必經的青石小道沒有被侵占外，到處都散落著白云軒的‘杰作’。

白云軒對盆栽，起先只是一種業余的愛好。在撒手不管公司的事務后，他就把這種愛好理所當然地變成了一種癡迷。一天里的大部分時間，他都用在侍弄這些盆栽的花草樹木上。特別是院墻角的那棵槐樹盆栽，他在它那里傾注的心血和耐心，絕不亞于對女兒和妻子的關心和照顧。四月了，被他侍弄得枝椏粗壯而蜿蜒盤曲的槐樹枝上，垂掛著一株株含苞欲放的槐樹花。再過不了幾天，就該怒放了。白云軒的目光，就是落在那里。

“又要出遠門了？”趙琳抬起換鞋的一只腳空懸著，手扶著墻壁，以保證身體的平衡。招牌式的笑意從那張保養良好的臉上慢慢去，籠上來的是一層陰云；平靜如深潭的雙眼，這時卻流露出一種絕望的哀痛。

白雨桐從來沒有見過她媽這個樣子。在這一刻，她突然讀懂了她媽臉上那招牌式的笑意；理解了她媽的那種‘虛懷若谷的氣度’；理解了她媽的‘海納百川的容量’；理解了她媽的‘漠視的寬容’。原來這些，都不過是她偽裝出來，用來掩飾她內心那塊不見天日的脆弱的軟肋。

“這次打算去哪里？”趙琳的質問聲里夾雜著輕微的顫音。

“LS！”白云軒的回答里是絕對鏗鏘有力，完全沒有平常的懦弱。

“是去接受心靈的洗禮！？”趙琳的語氣里帶著譏刺和嘲諷，臉上突然又浮現出一種陰郁的笑意。

“就算是吧。”白云軒的目光依然落在那個點上，沒有回頭。

“別忘了讓那里的喇嘛幫我念一段‘安魂經’。”

白雨桐站在樓梯間，靜聽著她爸媽之間的對話。她不懂她爸媽對話中的那些暗語。但是，她能明顯地感覺得到，她爸媽之間感情疏遠的根本原因，大概就藏在這段對話里，藏在他爸每年四月的一次遠行里。她想聽聽他爸的回答，想從中窺探出一點影響她爸媽感情的真正原因。白云軒在這個時候，卻選擇了沉默不語。

“打算什么時間動身？”趙琳清咳了一聲，空懸著的那只腳，準確無誤地鉆進了那只精致的高跟鞋里。

“后天。”

“我這就去跟你聯系旅行社。”

“不用了，我已經買好了機票。我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白云軒說著，回頭看了一眼妻子。漠然的眼神里透著寒氣。

兩位原本想早點逃離彼此的女人，僵持在原地。她們目送著白云軒向書房走去。當書房的門在‘咣當’一聲中關閉后，她們的目光不期而遇。趙琳眼里閃爍的淚光，讓白雨桐心中一直抗拒著自己不愿意在她媽面前妥協的冷漠，在一點點風化，在一點點蒸發。她第一次站在一個女人的立場，去感受另一個女人的無望之愛。

“既然那么不希望他去，為什么不加以阻攔，還這么慫恿著他？”

“有用嗎？剛才，你不是都看見了，也聽到了嗎？”

“我就不明白，平常高高在上凌駕于他的您，唯獨在這件事情上，卻表現得如此的沒有底氣？他不是個過分的人，一定是您在某方面虧欠于他！”

“真不愧為父女！他也是這么認為的！二十幾年來，他一直就是這么認為的！”趙琳的情緒完全失控地激動了起來：“其實，不是！我和他之間，應該是誰也不虧欠誰的！只是愛與不愛的較量！表面上，我是占了上鋒。其實，我是輸得一敗涂地！”

失去了招牌式笑容的裝飾，失去了從容淡定的超然于一切的氣勢，趙琳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似乎還原到了她的實際年齡，甚至比實際年齡更顯蒼老。

白雨桐的心里有一絲絲隱痛，她想走過去，抱抱她媽，讓她媽感受另一種愛，另一種溫暖。但是，二十幾年間產生的距離，讓她一時無法逾越過去，她一時改變不了自己的角色，她邁不動她的腳步。就只有站在原地，說著蒼白無力的話：“我不知道，是什么矛盾讓您們倆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都化解不開。我只知道，一家人，只要都拿了真心來相處，是沒有解不開的結的。我個人認為，您和我爸之間，不，準確地說，您和我們之間的癥結在于：您把事業看得太重，重于一切，以至于讓您忽略了您作為一個女人應該對家庭、對丈夫、對子女所背負的責任。‘收之東隅，失之桑榆’，自古就有‘魚和熊掌不能兼得’的典故。”

“如果我和你爸之間存在的問題，象你說的這樣簡單，我早就舍棄公司，抽身回家做一個賢妻良母的。”趙琳說到這里，突然急速的轉了話題：“你去勸勸你爸吧。五十好幾的人了，身體狀況和適應能力、腦子的應變能力都在呈下滑的趨勢，不比青壯的時候，經得幾翻顛簸折騰。況且，LS那個地方，無論是氣候，還是環境，都存在著極大的安全隱患問題，是個不合適單獨去旅行的地方。如果他真的執意要去那里，就讓他跟旅游團一起去。這樣，人多，相互有個照應。我這就去旅行社聯系一下，看有沒有近兩天去LS的旅游團。”

趙琳說完，轉身向門外走去。因為轉身急促，走得又匆忙，在邁出大門的時候，高跟鞋的鞋跟被門檻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她差點摔倒，給一人一種倉惶而逃的感覺。站在樓梯間的白雨桐，心里先是一驚，手不由自主地緊握成拳。她為她媽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