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爺爺
- 鄉村紀事
- 古岸云沙
- 3975字
- 2010-08-26 08:42:46
我有兩個三爺爺,兩個三爺爺一個是我老三爺爺的兒子,一個是我老四爺爺的兒子。都是二兒一女,命運卻各不相同。
先說第一個三爺爺,外號三瘦。是我老四爺爺的兒子,也就是疤瘌頭大爺爺與螺絲轉二爺爺的親弟弟。他是真的瘦,而且黑。夏天在場院里打場,上身從來沒有穿過衣衫,皮包著骨頭,肋巴骨一根一根露在外邊,可以數得清。據說他年青時當過兵,因為想家,偷偷跑回來,如果不回來,也許早就混好了,為這遺憾了不知多少年。
三奶奶高身梁,白凈,微胖,完全可以用鄉村審美觀點來評判:四大白胖。空長了一臉富態相,然而沒有大用,不大會過日子。三個孩子,大的是女兒,二個兒子,大的一個特別笨,上了三個一年級,硬是沒考上二年級;二兒子比我大一歲,與我一起在村小學里上到小學畢業,然而他有羊角瘋(癲癇病),動不動口吐白沫,兩眼發直,被老師送回家去,記得有一次,還尿了褲子。學習自然也不好。
三爺爺沒享過福,一切都緊著孩子,女兒出嫁之后,連著生了三個女兒,為了要男孩,東躲XZ,被罰了不少錢。
大兒子心眼不多,不好找對象,蓋了新房子,好歹托親戚介紹了一個,個子不高,心眼亦差點,過日子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分出去單過了,家里天天雞飛狗跳,鍋沿上散落著雞屎,鍋碗瓢盆一天到晚在水里泡著,沒有用的時候才會想起來刷一下;二兒子長得還算好看,媳婦也不憨,卻特別能罵人,天天吵架,因為窮。他的大兒子隔一條路,在我們新家的對面,二兒子卻正好在我們的前院。每天看著他們那樣過日子,心里都亂得慌。
三爺爺每天除了象老黃牛一樣給兩個兒子家干活,抽八分錢一包的煙絲兒,幾乎沒有別的什么嗜好了。
我上高三那一年,他在縣醫院里住了院。我母親捎信讓我去看看他,特意囑咐我買二斤油炸馓子。那時候馓子便宜,走親戚看朋友都拿馓子,東西顯多還好看。我自己不好意思,特意喊了我們村上的一個同學去做伴,提著馓子進病房的時候,守門的不讓進,我們磨了半天嘴皮子,總算進去了。
我也不會說客套話,站那里半天,只說母親要我來的,也忘了問什么病。他黑黑瘦瘦的,分辨不清到底是病態還是那原來的膚色。
其實已經陸續病了好幾年,后來查出是癌,孩子們過得都緊張,住了一陣子院,也就不看了,只在家里等死了。我母親與大爺大娘回老家去看我奶奶,拿了兩只燒雞,一只就送給了三爺爺。三爺爺說:人家都說燒雞好吃,真不知道是什么味。他分了給孩子們吃,自己吃了一點。他說:原來燒雞這么好吃,真是不假,一輩子能夠吃上一頓燒雞也值了。
吃過燒雞沒多久,三爺爺就去世了。
現代都市人如今早已厭倦了山珍海味,而改吃鄉村野味了。然而三爺爺一輩子只吃了一回燒雞,已認為是天下美食了。
人的心總是不容易滿足的,而人的心又是最容易滿足的。
想起他的話,常常心酸。
他這一輩子,一直生活在貧困里,為孩子的成長,孩子的新房,孩子的新生活而努力勞作,到頭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對人世對社會一無所求,能夠有一口吃的就是最大的滿足了。
三爺爺去世之后,我母親與大娘常常感慨:三奶奶那么沒用的人,以后的日子當更難過了。
自己做著吃,還要給兒子們家干活,看孩子,多干了少干了都是事。
這樣的生活還在繼續著。
另一個三爺爺是我老三爺爺的兒子。
前年的夏天,我回家奔喪,曾經住在我家老屋前院的三奶奶去世了,我止不住的淚如雨下。在喪棚里,看到我的小姑,大嬸,二嬸,更是忍不住抱頭痛哭。
距離三爺爺去世已經好幾年了,三奶奶終于結束了自己孤獨一人住在村外菜院里的生活,追隨三爺爺而去了。
若是論到親情,除了至親的大娘大爺們,我與之最有感情的就是這一個三爺爺與三奶奶一家了。
我從小跟著三爺爺家的小姑長大,在他們家吃,在他們家住。
三爺爺個子高挑,不善言談,老實本分,與人為善,不拐不壞。種莊稼一把好手,做生意更是如魚得水,干嘛嘛行。他熱衷于種菜、種葡萄,去山西販大米,小本生意,掙錢不多,樂得折騰。大叔二叔皆得他真傳,兩家里都在路邊開了商店,一個經營日用品,一個經營農藥化肥。蓋了樓。
小姑大我六歲,我小時一天到晚跟著她,比自己的親姑姑還親。夏天的時候下雨,我跟著她蹲在菜棚里一起看菜院,菜棚用一張床支撐著,上面搭著塑料布,滴滴答答的雨聲,分外撩人,我太饞了,想吃西紅柿了,小姑挽起褲腿跳下床去,摘一捧西紅柿,在泥水里洗一洗,我知道那是三爺爺拿來賣錢的,可是我的饞蟲要出來了,擋不住呀。又紅又甜的西紅柿呵,還有那夏季漫長的雨天,是我童年里最美味的記憶。
晚上的時候,小姑就著煤油燈燒紅了鐵條給我燙頭發,一圈圈地卷,劉海都卷曲了,第二天回到家里,我得意非凡,好象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可惜我父母并不在意,我小小的心里被歡喜膨脹著,得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卻沒有人理會,只有在我小姑的眼里,我才是最重要的。
我在學校里得了紅眼病,一直不好,星期天回家跟著小姑睡,一早起床洗了臉回家。結果他們一家人都傳染上了我的紅眼病。我的紅眼病好了,小姑半個月沒好,新娶的大嬸子,一年才好,那一年,她剛結婚,開了小賣鋪,到處跑著進貨,一雙眼腫得象桃子,紅紅的,常常淚流不止,爛眼子八瞎。
我心里沒有一點點悔疚,好象那就是我的家人,也沒有人因為這個而抱怨我。
再娶了二嬸子的時候,事就多了,我出外上學,也不大回家了,回了家,也不在小姑家里住了,不方便,怕嬸子們說三道四,更怕她們難為小姑。依著我的性子,受了氣,就要說的,小姑只會忍。三爺爺也是,生了氣也不吱聲,有時去我家里坐半天,散了氣才回家去,三奶奶只會亂嚷嚷,沒有人聽她的。
小姑一直不出嫁,對于嬸子們來說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情。雖然小姑一個一個把他們的孩子都看大了。
二叔的孩子因為小時候生病,打慶大霉素過量,耳朵聾了,到上學的年齡,二叔把他送到市里的聾啞學校。陪護工作就交給了小姑。小姑賃了房子照顧他,一直到小學畢業。這其間,小姑賣過彩票,做過衣服,后來去一個羽絨服廠做臨時工。年齡一天天大了,知識不多,我的嬸子們老是說三道四。小姑因此受了很多心靈的磨難。我一天天遠離了小姑的生活,可是只有我知道她心里的苦。小姑一直到三十歲才出嫁。是一個親戚介紹的,小姑父性格不錯,大學畢業,對小姑非常好。家里人都說,小姑命好。那時候我剛剛在這個城市里落腳,而她嫁在這個城市里,我們仍然著隔著遙遠的距離,這中間有歲月留下的距離,也有無法溝通留下的距離,一天天遠著,幾乎不大見面。小姑從羽絨服廠里辭了職,自己做服裝。夏天做單的,冬天做羽絨服。日子過得簡單而充實。
我偶爾回家的時候,她帶著小姑父回家,遇到一起,也會聊一聊,然而話題是一天天少了,只有小時的親昵還有,淡淡的,一點幽遠的香。
我父親去世之后,我很少回家。每次回家,母親都囑我去看一看三爺爺他們。
三爺爺他們在村子外離家很近的田地里蓋了兩間屋,遠離了兒子們的紛擾。在房子后面,種了很多菜;房前是葡萄園。水泥架子,細鐵條支架,象電網一樣,到夏天,碩果累累,一院的清香。三爺爺可憐我母親一人在家種地,不舍得買菜吃,常常趁了天黑,送菜給我母親(都是一個族里的,誰都不遠,給誰不給誰,總怕有人不高興的)。趕到星期天,弟弟放學回家,摘下又大又紫的葡萄來,撿最好的送過來。有時做了好吃的,三奶奶也要催著三爺爺送一點給我母親。
三爺爺是肝癌,發病很快,兒子們還算孝順,一直在看,然而回天無力。去世的時候,我沒有回家。輪到我這兒,到底有點遠了。然而我心里是想回去的,只是怕人說。我母親常說,怎么好人也得這樣的病呀,又沒吃什么,五谷雜糧的。我母親不識字,她的常識就是:好人應該永遠平平安安,一生到老不受罪。
后來母親來給我看孩子,不能常回家了。每年清明過年回家的時候,總是偎著三奶奶住一夜,在她家里吃幾頓。要不去,她就顛著小腳,一趟趟的去喊。
這樣的深情,在我母親,總覺比一般族人親近,所以每次回家,她總要想著買一點東西去看看她老人家,東西不在多,而在于這一點點人情世故,一切都有了。
三奶奶的日子比前一個三奶奶好過,大叔二叔們的日子過得好,常常買肉買魚給她,做了好吃的也送,小姑也常常回家。三奶奶大約吃得太好了,所以生出許多富貴病來。胖了。高血壓。心臟病。
小姑多年勞心勞力,得了腎病,非常嚴重,非常瘦,小姑父身體也不好,孝喘,往那一坐,嗓子“吼吼”響,象拉著風箱。這一直都是三奶奶最大的心事。如今三奶奶三爺爺都走了,沒有誰再象他們一樣牽掛著這唯一的女兒了。過年過節,小姑都會來看看我的大娘大爺,我大爺、大娘、我母親也會去看她。在她心里,是有著長嫂如母的感情,而在我大娘與大爺的心里,包括我母親在內,對她都是憐惜與心疼的。
一如我,對小姑,有著無法割舍的親情,雖然我們之間有著長長的距離,可是不防礙我愛著她。可是每一次見她,我都好長時間過不來。她瘦得還剩下不到80斤,頭發花白著,少而稀。我記得小時候,誰也沒有她的頭發烏黑亮麗濃密。四十多歲,已顯得比我母親還蒼老。一米六三的個子,因為腰脊勞損,腰肩盤突出,彎彎著背,幾乎走一步就用手扶著腿,抬起來再放下。兩個人都吃藥,孩子上學。日子困頓不堪。服裝生意不能做了,沒有工作,沒有養老保障,如果說有城市貧民一說,或許這就是真正的城市貧民了。還有什么比一個家庭里兩個病號更讓人難以承受的呢?可是他們一直很頑強地掙扎在生命線上。
我一直想,如果我能夠幫她一點忙,如果我有能力,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
因為這個,我甚至不敢見她。
我其實一直在極力回避。我不想寫小姑的事情,因為太現實,太悲切。我對此無能為力。可是一個話題鋪開了,就象潘多拉的盒子,無論里面是什么,都無法再捂著,只能一任感情發酵再發酵。
如果我能夠做些什么……
為我的小姑。
我真是太心疼她了。
寫至此,忍不住心酸淚流。
不能再寫了。
我只愿我的遠走的親人安息,愿活著的永遠健康,健康是最大的福。